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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衍重再次见到西西,他利落地切入正题。

“那个女人有说自己叫什么吗?”

西西歪着头,以为自己将表情隐藏得很好,殊不知紧张的情绪早已浸润五官。她看着脸色紧绷的范衍重,摇头,吞吞吐吐地交代,“她只有说自己是吴老师的妈妈。”

“然后?她有提到自己为什么要来找吴老师吗?”

“没有……但是,”此际,电话响起,西西如释重负地跑去接电话,“喂,是,对,我们要订九十三份饭卷,昨天有打电话。啊,等一下,昨天有说两份要做素的吗?喔,那现在说来得及吗?太好了。会准时送到吧?谢谢,麻烦你们了。”

挂上电话,西西转过身,见到范衍重的眼神没有丝毫懈怠地紧咬着自己,她收起脸上的笑容,改以严肃的神情面对范衍重,“她有跟我问了一些吴老师的事情。”

“你记得她问了什么吗?”

“嗯……”西西闭上双眼,煞有其事地揉着太阳穴,“她有问吴老师在这里工作多久了。我说我不知道,我是新来的工读生。她又问,吴老师的薪水多少,我还是说我不知道,主任不喜欢我们聊薪水的事情。大概觉得我什么都不知道吧,那个阿姨的态度有些不耐烦。”

“然后呢?”范衍重追问。

“她叫我把吴老师的电话给她,我说我得先通知主任,这毕竟是吴老师的**。那个阿姨有点生气了,她直接吼我,说她是吴老师的妈妈,这样不够吗?”

“你有把吴老师的电话给她吗?”

西西摇了摇头,“主任没有接电话,我传短信给吴老师,吴老师也没回。后来学生来了,我很忙,那个阿姨就坐在那个位置,”西西伸手指着范衍重旁边的沙发椅,“坐了一阵子,她又催我打给主任,主任还是没接。她叫我抄下她的手机号码,再转给吴老师。我赶快拿纸给她。她写完之后,问我可不可以借她钱,她整个早上都没有吃东西,钱再跟吴老师拿。”

“你这里还有她的电话吗?”听到关键字,范衍重双眼发亮。

“有,”像是急着讨好老师的学生,西西忙不迭地点头,“我怕自己忘了这件事,赶快把那个阿姨的号码传给吴老师,这里应该有记录。”西西望向位于右手边的电脑。

“我可以看一下你们跟吴老师的对话记录吗?”

不待西西点头,范衍重已大步踏入柜台内。西西见状,叹了口气,移到电脑前,打开桌面上的通信软件。最新的信息停留在补习班打了好几通电话给吴辛屏,无人接听。西西吞了吞口水,偷觑着范衍重。范衍重双眼紧盯着屏幕,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西西不敢停搁,她往上滑,终于找到那日的对话。

“取消。下午3:47”

“吴老师,我是西西,你妈妈来新馆找你。请回电。下午3:49”

“取消。下午4:20”

“吴老师,你妈妈请你打给她,她的电话是……下午4:22”

范衍重按照着上头的号码一一输入。

一,二,三,四,有人接起了,范衍重心神一凛,听见一道颇为浮躁的女声。

“我没有要再借钱了,你们不要再换电话打来了。”

“不好意思,我是吴辛屏的先生,请问你是吴辛屏的谁?”

一阵沉默,女人再次说话时,语气多了几丝错愕。

“小屏结婚啦?她都没有告诉我。这孩子真是死没良心。”

范衍重顿了顿,下意识地蹙眉。

女人又搭话了,“这位先生,怎么称呼你?”

“我姓范。我有一件事得跟你请教……”

女人打断了范衍重,“范先生,想请教一下,你是做什么的?”

“我?我是一位律师。”

“天啊,律师。孩子根本白生。她在台北找到一个金龟婿,也不管我们在这里的死活。”女人也不期待范衍重的回应,自顾自地倾诉,“范先生,论辈分,你也得喊我一声妈的。对吧?”

范衍重的呼吸加速,双眼瞪大,他完全不愿将优雅、静默的吴辛屏与这个喋喋不休的女人联想在一块,何况是母女这般紧密的关系。更进一步想,若这女人确实是吴辛屏的母亲,吴辛屏过往的欺瞒,似乎没他以为得那样荒唐。

“喂?你怎么不说话,没礼貌。”女子啧啧逼问,“在台北的律师应该赚很多吧?你呢?一年有一百万吗?”

范律师把手机自耳朵挪到眼前,他看着屏幕,两个念头几乎是不分先后地跃入脑海:再也不跟这个女人联系,或者,从她的身上挖出妻子的真面目。

两个选择都充满诱惑。

范衍重没有二话地押下筹码。

“我的收入不是重点,我打给你是因为……”

“没想到小屏这样狠心。她明明看到家里的冷气坏了,我的摩托车也该换一台了,我上一次出车祸……”

“不好意思,”范衍重无可奈何地打断,“换我问你,请问怎么称呼?”

“我?我小屏妈妈啊,小屏怎么叫我,你就怎么叫我。”女子答得理直气壮。

“我没有见过你,怎么确定你是辛屏的母亲?”

“范先生,你真的是个律师吗?你平常都这样跟你的客户说话吗?我都告诉你我是谁了,你为什么要怀疑?我造假有什么好处,还是说,我说谎会有人给我一百万?啊,我知道了,是不是小屏跟你说了什么?范先生,小屏从以前就满嘴谎言、自以为是,你不要被她牵着鼻子走。你把电话拿给她,我亲自教训她,这样做人是错的。”

“辛屏人不在我身边。你们最近有见面吗?”

范衍重没有错过女子话中的线索,吴辛屏有回去老家。

“有啊。她礼拜一有来,没多久就说要回台北了。”

“我可以现在去拜访你吗?想跟你确认一些事情。”

“小屏要一起来吗?”女子的语气透进了防备。

“小屏跟你见过面之后,没有回家,这也是我得找你请教的原因。”

“啊,这样啊,”女子不客气地发出讪笑,“这很像她会做的事。”

“当面讲比较清楚。现在去拜访你方便吗?”

“好啊,可是……”女子欲言又止。

“怎么了吗?”担心这条得来不易的线在眨眼间断失,范衍重掩不住焦急。

“你可不可以借我两万块?账单又来了,我没钱。”

范衍重花上比导航预估还多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过程中他尽力跟复杂、弯曲的乡间小路中奋斗,有些路看似可行,却容纳不下他那近两百厘米的车宽。范衍重费尽功夫,汗流浃背,才找到女子提示的那条道路。沿路他见到有几户碧丽堂皇的透天厝,门口停放着昂贵的轿车,也不乏几近荒废的破屋。他并不意外,这里开发得早,许多人口迁移至市区定居,选择待在这儿的,若不是有几分本事,就是无力支付城市开销。

范衍重数着门牌号码,好不容易找到吴辛屏的老家。

三层高的透天,跟隔壁一样,第四层是加盖,壁面的颜色和底下三层截然不同。隔壁两户很明显地有重新漆过外墙,显得这户格外陈旧,有些瓷砖脱落了。上面还有一些残破的传单,范衍重仔细凝视,其中一张写着“专业抽肥,保证……”,另外一半被人刮掉了。旁边还有一张写着“水塔清洗,热诚负责”的贴纸。门口放着一台自行车,范衍重左右张望,没看到车子,不知是开出门了,还是这户人家没车子。范衍重打电话告知女子自己抵达了。没有多久,一名身材圆润的女子走了出来,见到范衍重,她招手示意。范衍重才跟着女子的脚步进门,要把门带上时,女子制止了他。

“你关上就好,不用锁,还有人要来。”

范衍重很想问是谁,偏偏有一连串的问题在排队,他犹豫太久,错过了开口的时机。他抓了抓脸,不发一语,不晓得什么因素在作祟,范衍重浑身发痒,尤其是脸。屋内昏暗得不可思议,女子没有开灯,下午时分的微薄日光勉强地支撑着范衍重的视觉。女子穿着像是睡衣的衣物,边角起了毛球,她毫无光泽的皮肤与黯淡的灰色沙发几乎要融为一体。她看起来刚睡醒,眼角还浮着一泡黄色的眼屎。执业多年,范衍重见过不少贵妇在医美手术及饮食的护持下,外表比实际年龄少了十来岁。眼前的女子是另一种极端,范衍重扳着手指算,依照吴辛屏的年纪和那年代的结婚风气,女子了不起六十岁,然而她松弛的肌肤以及枯黄的发丝,让她比七十岁的李凤庭还要沧桑。范衍重也得出另一结论:他如今确信女子与妻子拥有一定的血缘关系,哪怕蓬头垢发,仍无法遮掩女子有一双相当深邃的双眸,那眼摺的宽度,说话时不经意的目光流转,都跟吴辛屏像极了,正确来说,是吴辛屏像极了她。

屋内各处莫名其妙地堆着纸箱。电视柜旁,桌边,以及走道,中间只余下勉强可供人行走的宽度。走道的中间是通往二楼的阶梯,再往下延伸则是厨房。地板明显蒙着一层沙尘,让人无从辨识它们本来的颜色,看来,这屋子很久没有大清扫了。

女子招呼范衍重坐下,她自己也坐下了。

范衍重看了看那褪色的沙发,指着一旁的藤椅,“我可以坐这儿吗?”

女子从鼻孔哼气,说,“你跟小屏一个样,她上次来也不坐沙发,说要坐那张椅子。”

“辛屏是这礼拜一来找你的吗?”

“对。”

“一个人吗?”范衍重心跳飞快,他害怕答案是否定的。

“对啊,就一个人,不然还会有谁?”

范衍重又看了几眼屋内,试图在杂乱、湿暗之中,寻找到吴辛屏与这个空间的关联。一张照片或什么都好。她曾住在这里吗?她怎能忍受不清理这里的**?

吴辛屏有着鲜为人知的洁癖,要不是与吴辛屏同居,范衍重没想过吴辛屏有这一面。她一个星期花上十来个小时清理住家环境,她使用国外原装进口的清洁液,擦拭后留有柠檬和茶树的香气。她曾在凌晨两点,访客离去后,蹲在地上检查是否还有落发。范衍重问,有必要这样吗?吴辛屏直视着地面,搓着手背,我就是觉得脏。

莫怪吴辛屏不肯坐在沙发上,那沙发看起来好可怕。范衍重想象着吴辛屏跟“母亲”对话的过程,她是客气地婉拒了女人的邀请,还是说,在女人面前,她有另一种样貌?

女人笑了笑,好整以暇地看着范衍重。“小屏不敢不来看我,我知道她在哪里工作了,我什么都不多,时间最多,不怕跟她耗。范律师,我这样称呼,可以接受吧。”

“小屏正式介绍我们之前,我也叫你黄女士吧。”

桌上散落着账单,范衍重瞄了一眼,收件人黄清莲,估计这是女人的名字。

黄清莲耸肩,一脸不以为然,她撕开指缘的甲皮,说了下去:“小屏怎么跟你说我们家的?你怎么会跟一个没父没母的人结婚?你家的人没说话吗?”

“辛屏说……她跟家里的人失去联络很久了,连你们在哪儿都不知道。”

“不愧是律师,说起谎来脸不红、气不喘。小屏是我带大的,她在想什么,会说什么话,我心知肚明。她才不会说得这么好听,什么跟父母失去联络。这种话,你出过社会的人会信?天底下哪有父母不愿意跟自己的小孩联络?”黄清莲眼中闪过一抹精光,“我来猜看看好了,小屏是不是说,我跟她爸都过世了?”

范衍重哑口无言,他过分小看了这女人,黄清莲看似粗鲁,却有副机灵的心眼。

“小屏确实是说她跟父母久没联系,我也信了。”

范衍重决定守护自己的谎言。他不甘心就这样失去话题的主导地位。

“哦,那你们的婚礼怎么办?女方没有半个家人出席,你们办得成?我看你的衣服还不错,你的事业做很大吧?你的爸妈可以接受女方没半个大人?”

“没有婚礼。我父亲不在了,我也不想让我妈为了婚礼伤神,总之,没有你说的问题。”

为了避免话题再度被黄清莲牵走,范衍重强硬地介入。“黄女士,我从台北赶过来,是有一件很严肃的事情要跟你商量。你说礼拜一那天辛屏有到过这里?”

屋外传来隆隆的引擎声,范衍重跟黄清莲对视了一眼。黄清莲先把视线抽走,望着窗外。

“来得正是时候。”

一名男子一边脱下头盔一边推门而入,他与范衍重四目相交。

范衍重一眼看穿了男子的身份,男子的眉眼、鼻梁,跟吴辛屏如出一辙。主要的差别在于下巴跟皮肤,男子脸蛋方润,吴辛屏则有个线条优美的尖下巴;男子的脸上满布凹疤,大概是青春期发了太多痘子,习惯用手去挤所留下的后遗症,吴辛屏的肌肤相当平滑。

越看着这对母子,吴辛屏就在不远处的感觉就越是强烈。

男子跟范衍重点头致意,慢吞吞吐了一声:“你好。”

“怎么这么小声,人家是你妹婿。”黄清莲用力地拍了男子的臂膀。

果然是吴辛屏的哥哥,范衍重心想。

“小屏有说过她的哥哥吗?”

“有。”范衍重答得很快。

诡异的兴奋之情掠上黄清莲的脸,她的双眼倏地撑大。“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你妹早就把我们给抛弃,过自己的逍遥人生了,只有你傻傻地以为她是好人。”

吴启源指甲抠着手背,眼神低垂“:我妹有跟你说过家里的事吗?”

“她有说过,只是我工作很忙,印象有些模糊。”

吴启源笨重地移动到黄清莲的身旁坐下,他看着堆满杂物的桌面,转头询问黄清莲。

“妈,你没有给人家准备喝的喔……”吴启源又站起身,把卡进屁股的裤子拉扯出来,喃喃自语,“我先去看冰箱有没有饮料,家里好久没有客人了……”

吴启源亦步亦趋地移动,过程中碰撞到夹道的纸箱两三次。他似乎习惯了,熟练地架开。再次出现时,他抱着三罐铝箔包红茶。

范衍重接过吴启源递来的饮料,确认还在保存期限内,一鼓作气插入吸管。

“启源,你妹婿在问,你妹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你告诉他。”

“小屏?她是礼拜一来的。”

“你确定吗?”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送小孩去幼儿园,然后去工作,中午的时候去买便当,来妈妈这边,一边吃,一边等。小屏打电话来,说她快到了,外面那条路临时施工,她要绕一下远路。我跟她说不要急……”

黄清莲不客气地纠正:“人家没有要听这么多细节。”

吴启源朝范衍重露出饱含歉意的微笑:“对不起,我一紧张就会拼命讲话。”

“没关系,你还记得那天辛屏看起来……怎么样?有没有异常的地方?”

“我那天只看到小屏一下下。”

“为什么?”

吴启源的眼神游走在母亲与范衍重之间,得到黄清莲的肯定后,才谨慎地回答。

“我老婆打来,说我儿子在幼儿园吐了好几次。礼拜天我岳母生日,我们吃烧烤庆祝……”

“停、停,”黄清莲咂嘴,“你只要说,你等你妹等到一半,幼儿园打电话来把你叫走,不就好了?你老婆真幸福,没有工作,睡到十点十一点,小孩还是老公送去幼儿园的。”

“妈,别再说我老婆了。”吴启源看起来更哀怨了。“我岳父不计较我们家没有钱,很伟大了,反、反正,我带我儿子去看医生,再赶快骑车回来,我在门口看到小屏,她说她差不多要回台北了,我问她,下一次回家是什么时候……”

“你还记得那是几点的事情吗?”范衍重问。

“好像是……三点多吧。”

“你们还说了什么?”

“我跟小屏说,我刚刚去接小孩了,你想不想看侄子,你最近难得想回来,却都只待一下就急着要走,到现在都还没看过我两个小孩。小屏说她再找时间去我家。我说,一定要遵守诺言,不要再像之前那样莫名其妙跑掉。”

吴启源的声音充满了依恋。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双手,面容有点羞赧。“小屏变好多,她现在就像都市人,穿得很讲究,手上的包包也是真的名牌吧。没想到小屏也结婚了,还嫁给了律师,怎么不通知我们,我们一定是祝福她的。”

“辛屏好像没有在这里待很久?”范衍重提问。

“嗯。”黄清莲不置可否地闷哼。

“方便让我知道你们两个聊了什么吗?”

“也没说什么。”

黄清莲跟吴辛屏独处不到两小时,说不上长,但也不短,两人可能会聊到什么?范衍重心底没有定见。目前为止,他接收到的信息,一再令他质疑,他根本不认识他的妻子。

她每个月会跟补习班请假一天,来见她口中已经死去的母亲。

而她暗示有债务问题的哥哥,对她很是思念。

为什么他没有质疑过吴辛屏的说词?没有对吴辛屏的过往问得更深?明明他已从颜艾瑟身上学到教训,女人相当精于掩藏。你不能够只依赖她们告知你的信息,应该把她们视为前来求助的当事人,一面倾听,一面保持警觉,从她们选择忽略或草草带过的情节,窥探,推敲,事情的真相往往在那里,罕有例外。

“我跟你讲了,吴辛屏这孩子没有良心。”

黄清莲注视着范衍重,眼睛里毫无情绪。

“师父说,我的女儿是我的冤亲债主,我的癌症是吴辛屏的怨气弄出来的。礼拜一的时候,我叫她跟我一起去找师父,她不要,我们吵了起来,我受不了,只好警告她,如果不跟我去找师父,我说不定会被她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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