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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衍重走进超市,拿了冰咖啡跟巧克力酥片。味道尝起来跟在台北的便利超市没有两样,劣质咖啡豆榨出水沟般的气味,喝完还得处理口腔内的余臭。
他不在意,他只需要咖啡因注入身体的化学机制:精神短暂的提升。
他深深吸进一口气,打开判决检索系统。他手上只有两个名字,宋怀谷跟吴辛屏,他是不可能指望后者了,妨害性自主的案件,受害者多数以一长串代号呈现,来达到去身份化的效果。至于加害人,则得凭运气,偶尔会出现案例事实以代号呈现,被告栏却清楚载明其姓名的窘境。范衍重先敲入宋怀谷,查无判决。他一个转念,输入吴辛屏三个字,还是没有结果。也有可能是那份判决尚未数字化,这不是什么引人瞩目的案件,上传到系统建档的过程中,被遗忘或忽略的可能性很高。
那年吴辛屏究竟几岁?宋怀谷又是几岁?起诉的罪名又是什么?
得再搜集到更多的细节才有可能更进一步。
绝望感再次涌上,把范衍重层层密封,他自问,还要再求一个结果吗?若最后证明是吴辛屏的设计,又要怎么防堵媒体的追猎?又要如何跟颂律交代?范衍重眨眨眼,颜艾瑟的笑容浮上脑海,包括她那朦胧带点催情的呢喃,罚你得不到幸福。越想心跳越失序,范衍重急忙灌了一口咖啡,强迫自己处理相对简单的问题,吴辛屏埋藏着她在老家的所有信息,图的是什么?她怕这些背景,包括自己的家人,会让自己失去范衍重的好感吗?
范衍重一愕,他怎么会下意识地使用“图”这个字眼?莫非他被这里的人潜移默化,倾向认为吴辛屏接近自己是别有用心?范衍重一边咀嚼着他信手从架上购买的零食,一边筛选着几种可能性,巧克力脆片里的花生颗粒香气在嘴里迸裂。他注视着包装,自己不由自主地挑选了吴辛屏最爱的零食。这也是两人缘分的起点。
几年前一个晚上,颂律哭丧着脸,把专门装放餐具、杂物的袋子提到范衍重面前,说她饼干没先打上橡皮筋再放进去,袋子底部都是碎屑。范衍重挪出袋子内的大小簿子、发圈、贴纸跟零星的钱币,拿沾湿的厨房纸巾擦拭,问女儿,零食哪来的,他有规定女儿一周糖分的摄取量。颂律结巴说是吴老师给的,怕她太饿。范衍重听到了,低头掩饰自己困窘的神情。他去接颂律时,都远晚于补习班的规定,整间补习班只剩下吴老师跟颂律,两人坐在柜台,吴老师在电脑前打字,颂律手撑着下巴跟她说话。
范衍重有几度不想破坏这幅画面,他很清楚,颂律虽然忍住不说,但她依然渴望着母亲的身影。他停下清洁的动作,问颂律,有记得跟吴老师说谢谢吗?范颂律嘟着嘴,说,当然有,爸爸要不要也跟吴老师说对不起,那么常迟到,工读生都比吴老师还早走了。隔天,范衍重准时出现在补习班门口,提着秘书推荐的手工饼干。范颂律把父亲引领至吴辛屏面前,吴辛屏面露不解,范衍重表明来意,说他不是故意疏忽了补习班的时程,也谢谢吴老师留下来陪范颂律一起等,还招待她吃饼干。吴辛屏没有搭话,范衍重有些尴尬,心底质疑,不过是个安亲老师我干嘛做到这样。才这样想,吴老师温柔的声音响起。
“颂律爸爸,不然这样好了,颂律跟我说过你们家大概的位置,我也住在红线上,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带颂律搭地铁,陪她走到大楼门口,再请其他家人来接她好吗?”
“这样不会打扰到老师吗?”
“请放心,一点也不会打扰。只是个很小的忙而已。”
范衍重看清了吴辛屏的长相,清秀的五官,眼神清澈明亮。
可以信任吧。
要得到范颂律的依赖并不容易,曾有风评很好的老师莫名其妙地被颂律排拒在外,问起理由,也只能得到“不喜欢不需要理由”这种孩子气的答案。范衍重牵着女儿离开补习班,发动车子,透过后视镜打量着女儿。颂律天生纤细多思,虽有祖母无微不至的疼爱,还是远比不上母亲的地位吧,若有一位岁数跟颜艾瑟差不多的女子负责接送颂律回家,也许能暂时缓解颂律的焦虑。就让那位吴老师帮忙吧,范衍重有些朋友,也是聘雇附近的大学生接送小孩放学。心念一定,范衍重不再紧绷。他缓缓将车子驶出停车格,故作随性地开启话题。
“颂律,你觉得吴老师说的怎么样,你们一起搭地铁,我再请阿嬷下来?”
“不要叫阿嬷下来,我自己上去,反正有管理伯伯。”
“那你喜欢这个安排吗?不会之后对我生气,说我都不照顾你吧?”
沉默了几秒钟。“不会,因为我喜欢吴老师。”
范衍重时常对自己的女儿感到歉疚。
他跟颜艾瑟吵得最激烈的那夜,范衍重失控地伸手紧抓颜艾瑟的肩膀,蒙眬间,他感觉到有谁的视线,一转身,范颂律抓着她的小棉被站在房门口,双眼瞪大,嘴巴微张。
范衍重愿意不计任何代价去移除掉那晚范颂律的记忆。
纵然那时范颂律可能有认知到自己的母亲并不太乐意照顾自己,精神状况又很糟糕,她跟多数小孩一样,无条件地恋慕着母亲,且一心一意相信母亲迟早会“恢复慈爱”。亲眼见到父亲这样对待母亲,必然在她的内心留下阴影。两人协调离婚协议的那几个月,范衍重告诉范颂律,妈妈想到加拿大进修,带着小孩并不方便,不得不放弃跟女儿住在一起、亲自照顾她的机会。范颂律没有追问,平静地接受了自己未来要跟父亲、祖母相依为命的事实。范衍重更加不敢去揣测范颂律还留存多少那晚的画面,他对于和范颂律独处有份难言的心结,想了解她,又怕触发苦涩的回忆。因此,范衍重怀藏着另一个主意,让吴辛屏来修复女儿的伤痕吧。吴老师看起来跟颜艾瑟是两个极端,可以应付一群孩子的人,心中的空间想必比普通人还要辽阔。
吴辛屏送范颂律回家,既不接受酬劳,也推辞贵重礼品,范衍重也不想占人便宜太多次,便想办法匀出时间,尽量提升亲自接送的比例,范衍重会邀请吴辛屏一同上车,吴辛屏婉拒了几次,在范衍重坚持下,才盛情难却地上了车。
吴辛屏有几个小动作让范衍重印象深刻,她必然是先确认了鞋面没有挟带沙子碎石,才提着裤管上车。吴辛屏正襟危坐,她下车时,车内几乎没有她待过的遗痕。
她的住家位于石牌地铁站一条小巷的最深处,她坚持要在几个街区外的宽敞马路下车,“巷子很窄,休旅车不好进去”,范衍重姑且信了。某程度上,范衍重愿意承认,自己从前绝不会欣赏这样的女人。活得那样卑微,多怕打扰或惊动别人秩序的生活方式,在他眼中,就是缺乏自信的表征。但吴辛屏却奇异地把这种特质转化成更近似于“体贴”的表现。
也有可能是经历了颜艾瑟以后,才懂得这种暧暧含光的个性多么令人舒心。
等到他发现自己默默期待着去接送范颂律的夜晚,才恍然大悟,这女人如细雨,润物无声地进入了他的考量。他会在空无一人的事务所里,无缘无故地想到她。关心范颂律的日常琐事时,也不免故作想到什么似的问,吴老师最近怎么样呢?她几岁呀,有男朋友吗?
几个问题下来,范颂律看穿了范衍重的用意。
“爸爸,你如果喜欢吴老师的话,你为什么不跟她说呢?”
“我没有喜欢吴老师。我只是好奇而已。”
“你再这样下去,只是会让自己更像在狡辩,狡辩的人看起来很讨厌,你自己说的。”
交往,或是结婚,都是范衍重的邀请。
他回想着其中有没有吴辛屏的催促或暗示。
不,哪怕是蛛丝马迹,他都没有概念,难道这正是吴辛屏的本事?懂得如何让对象依循自己所愿的方向,又让对方坚信事情发展纯粹出自范衍重的意志?
婚后,他按月给吴辛屏一笔钱,供她个人自由调度,他并不干预,也一再强调若吴辛屏想辞掉工作、专心地打理家务,他也绝无二话。范颂律升上中年级,决定跟随朋友到另一间主打私校资优班的补习班上课,这个调动让范衍重松了一口气,范颂律上课的地点跟吴辛屏拆开是最理想的结果,他不想让安亲班的人说闲话,虽然两人未曾就这件事要公开到什么程度进行商量,无形中却已达成了惊人的默契,就范衍重印象所及,吴辛屏不曾告知别人,她与学生家长发展了感情,像是她自己也很明白,一旦曝光,彼此间流动的暧昧就会在眨眼间枯竭。范衍重苦思不透的是,吴辛屏没有辞职,也不过问他的资产状况,她从不要求奢侈品,奥黛莉说得没错,范衍重只是心血来潮,买一些平价的首饰,或为她更换手机,便足以换到吴辛屏心满意足的道谢。范衍重记忆中的吴辛屏,跟黄清莲、吴启源和张贞芳的描述,根本难以衔接,认真来说,他的见解跟奥黛莉更为相符。不过,这也有个可能,吴辛屏在离开家乡之后,不晓得是经历了什么,总之,她的个性出现了极大的转变。
范衍重想得头疼,索性把注意力放在店员身上,是本地人吧。脸蛋还有些婴儿肥,大概不超过二十岁?如此年轻。吴辛屏跟宋怀谷的事发生时,这店员大概还在读小学吧,从他身上可以获得什么信息呢?还是说,不妨把这个人视为练习的对象好了,范衍重在这个小镇打交道的对象,无一不是阴阳怪气,他也想借此试探,是他跟这地方的气场不合,还是他确实遇到了一堆怪家伙。
范衍重放下杯子,左手不自觉地插入口袋,想营造轻松的氛围。
“方便请教个问题吗?”
店员赶紧放下手机,双手交握,轻轻点头。
“你是这里人吧?”
店员眯起的眼睛闪过一抹忌惮,他很小心地回答,“是。”
“请问你认识宋怀谷吗?”
“你是说,清弘伯伯的儿子吗?”
范衍重很快被考倒了,他怎么会知道宋怀谷父亲的名字?
他在脑中很快地捞捕着张贞芳的说词。
“我,我不记得他爸名字叫什么,只知道他爸是做生意的,有钱人?”
“对,在这读书的人,谁小时候没有用过他爸捐的辞典呢。”
店员脸上浮现苦笑,神色也自在了些。
“你跟宋怀谷熟吗?”
“你是?”店员往后退了些,眼神似乎在估量范衍重的身份。
范衍重深谙他得编造一个身份,偏偏在对宋怀谷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这件事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谎称是他的同学?不,他对这小镇的街廓一窍不通,店员若随性抽问几个问题,他难以自圆其说。眼见店员的脸色沉了下去,范衍重赶紧开口。
“我是他朋友的朋友,老实说,我跟他借了钱,好不容易现在有钱可以还他,但我丢了他的电话,只记得他住这附近。”
朋友的朋友,范衍重佩服自己的急智,若店员的回应过于深入,他也能脱身;况且,营造出自己“有欠于人”的处境,也能让对方认定自己是个负责任的好人。
果不其然,店员恢复了友善的应对。
“我能告诉你他家住哪,但是你现在过去,很有可能找不到人。”
“为什么?”
“他很久没回来了,我没记错的话,上一次有人看到他,是好几年前。你说你跟他借过钱,那你怎么不去亲自联络他呢?”
“我这几年为了躲避债主,换了手机号码,很多人都联络不上了,包括宋怀谷,我是突然想到他跟我提过自己的老家才跑来这里。虽然他可能不在这儿,还是得麻烦你给我他的地址,我可以把钱还给他的家人。”
店员口述了一次宋怀谷的地址,怕范衍重迷路,还信手抽出一张传单,在背面画上地图。
“那……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
“你都已经问那么多问题了,再来一个,有差吗?”
“宋怀谷以前是不是出过什么事?”
“什么意思?”
“我刚刚随便问了一个这里的人,他告诉我的。”
一位高瘦的男子走到结账柜台,打断两人的对话。
他比了个一,店员很利落地为男子从琳琅满目的品项中摘下一盒烟,刷过条形码。
男子走了之后,店员直视着范衍重,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我跟他没那么熟,我上一次看到他,是宋伯伯的葬礼。”
“他爸过世了?”
“对,好久了。”店员微偏着头,貌似沉思,“我想起来了,是我要考高中的时候,也就是说,嗯,大概**年前吧。”
范衍重默默运算着,这位店员二十三四岁了,他方才看走眼了。
“你的记忆力很好。**年前的事,我一定忘了。”
范衍重笑得很诚挚,店员受到激励似的,不由自主地透露更多信息:“因为我爸爸跟宋伯伯是常常一起喝酒的朋友,宋伯伯突然走了,我爸那一阵子喝完酒就大吵大闹,说什么好人不长命之类的。把我吵到不能好好念书。”
“是这样啊,那我明白了。”
按照张贞芳给的时间顺序,事发时,这位店员应该是十岁。
况且,这种事,身边的大人应该也不会想让孩童知情吧。
“那,宋怀谷的妹妹还住在这里吗?”
“本来搬走了。宋伯伯过世,宋伯母就生病了,他们的女儿搬回来照顾她。”
“你很常看见他们的女儿吗?”
“很少。我在这里一年了,一个月大概只会看到她两三次。她好像不喜欢出门。她的先生之前有段时间很常出现,天天都会来这里买药跟可乐,然后他会坐在那个位置上,滑很久的手机,”店员指向超市内紧邻着礼盒区的桌椅,“我有一次去整理广告牌,有听到他在讲电话,好像是在吵架吧,说什么他很快就会回去了,他受够了之类的。总之,那天之后,我再也没看过那先生了。”
“那你最近有看到宋怀谷的妹妹吗?”
店员歪着头,“好像还住在这儿。上礼拜还有来这里买东西。”范衍重回到位子上,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册子,写下他所能掌握的几条线:
这是一段怎样的关系?范衍重好想回到现场,目睹三人之间的情感纠葛。
吴辛屏的消失会跟宋怀谷有关吗?范衍重不是没处理过,性犯罪的受害者多年后被出狱的加害者纠缠上,进而被囚禁、虐待的案例。这方向不无可能,按照他目前所搜集来的信息,吴辛屏有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是想方设法地断绝了与这里的联系,她跟黄清莲恢复联络,按照工读生的说法,也是半年内。若真相是宋怀谷趁着吴辛屏回家的时候挟持了她?
范衍重又拨打了一次吴辛屏的号码。他从来没有这么发疯似的想联络上一个人。有太多的谜团,只有当事人才有办法陈述。吴辛屏人间蒸发,宋怀谷的行踪暂无突破。范衍重的视角移到三角形的左下,范衍重在这三个字打了个圈,他还是可以去宋家一探究竟,宋怀萱不是当事人,但也是距离极近的旁观者。问题是,他要如何探听?他的身份尴尬,很可能会受到比张贞芳更敌意的对待。另一个方法是,从他们就读的高中切入,张贞芳说事情发生在高中时期,虽已有十几年之久,有些老师或许退休了,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有些人仍对此事有稀薄的记忆。心意一定,邹国声的言语猝不及防地自耳边响起。
“为什么那个女生的家人都不管管她呢?把我们当提款机吗?”
邹国声的形象竟渐渐地与面貌未知的宋清弘叠合在一起。
宋怀谷是另一个邹振翔吗?
范衍重猛力地摇头,想甩掉这个念头。吴辛屏跟娜娜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另一道质问狠狠插入胸坎:你又如何确定?你了解你的妻子吗?
奥黛莉把车窗摇上,低声说:“小心,他走出来了。”
她的身子稍稍下陷,确认在超市门口的范衍重没注意到这台车,才上移了几厘米,让自己可以继续把范衍重的一动一静都纳入眼底。
张仲泽长吐一口气:“欸,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们为什么要跟着这个人啊。”
几个小时前,张仲泽被奥黛莉的电话吵醒。奥黛莉要求张仲泽赶紧开车跟她会合,不待张仲泽过问,奥黛莉急忙挂断了电话。张仲泽没见过奥黛莉这样跋扈,他不得不起身,套上衣物,矮桌上的便当盒已有飞虫盘旋,他卷起报纸,挥舞驱赶,旁边报纸上圈起的就业信息进入目光。今天似乎是约好了要跟业主见面的日子。
张仲泽陷入为难,又望了手机一眼,每个月他都缴上千元的通信费,但奥黛莉的电话,是这几年来少数不是为了贷款、催缴或推销茶叶而响起的铃声,还是去看奥黛莉吧,他想。经过父亲的房间时,张仲泽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父亲还可以活多久呢?这个问题一浮上心头,周围的空气缓缓转为胶状似的,张仲泽眨眨眼,再不赶紧抽身,就要离不开这里了。他拎起钥匙,安静地走出了家门。
五年前,张仲泽还是一家量贩店家电部的销售专员,业绩称不上理想,也不至于让课长心生不满。若不要想着谈恋爱,薪水也算够用。张仲泽最幸福的就是放假的时候,把高中时的朋友找出来,吃热炒,灌几瓶啤酒,让冰凉的气泡带走生活中的乌烟瘴气。张仲泽勾勒过自己四十岁的样貌,八成还在同一间量贩店,领着跟现在相去不远的薪水,估计还是一个人。他没有太担心自己的晚年,他的父亲只有一个儿子,前几个月,隔壁邻居卖掉了自己那户公寓,一千一百万,张仲泽记得邻居那间没有车位,坪数也少了五六坪,他做好了打算,等到父亲过世,就卖掉这户公寓,搬到小套房,以剩余的钱安心养老。
张仲泽千算万算,没算到父亲会失智、中风,他请了临时的看护,半年不到,烧光了自己的存款,他想拿房子去贷款,发现自己不是房屋所有权人,得先向法院提出“宣告禁治产”申请,由法院裁定父亲的禁治产宣告,才能做后续的处分。自己得再花钱请人撰写书状与准备医院诊断证明,户籍誊本等等……这时,主管婉转地请他“状态调整好再回来上班”,张仲泽起初还安慰自己,省下看护费也不错,岂料半年不到,他就深深感受到,自己的生活质量只会永无止境地恶化至父亲死亡的那一天。
一年过去,张仲泽在长期潜水的论坛发了一篇文章,询问是否有人愿意“互相作伴”,两个账号回复,一个叫“曲终人散”,男性,一个是“锦瑟无端五十弦”,女性。计划是张仲泽开车去接,一起购买材料,再下榻至汽车旅馆,携手走上黄泉路。张仲泽快要抵达指定的麦当劳时,“曲终人散”传来短信,说他不想死了,他意外得到一位亲戚的金援,解决了眼前的难关。张仲泽摸摸鼻子,传了一封短信给“锦瑟无端五十弦”,报告“曲终人散”不去了,是否按照原定计划进行,短信回来得很快,女人说,是。他又上了道路,冷不防想起,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开车去载一个女人。一到了定点,张仲泽看到一名穿着连帽外套的女子,确定了车号,低着头拉开后座车门,转过身,迎上女人抬起的目光,女子面无血色,嘴唇紫白,眼底满是惊恐,女子瘦得像是重症的病人,张仲泽没来由地感到心酸,他以为自己够落魄了,但跟这女人相比,自己还称得上是人模人样。
张仲泽决定先缓和一下气氛,我看我们先聊一下好了,毕竟跟完全陌生的人一起走,也怪可悲的。我姓张,以前在卖电器。为了照顾我生病的爸爸所以辞职,没有工作,没有钱,连掐死爸爸的勇气都没有,只好来这里。女子依然没有回应,张仲泽泄气地干笑,泄气地道歉,不好意思我是第一次,不知道规矩,我继续开车了。张仲泽的手放回方向盘,女子这才发出微弱的声响,我叫奥黛莉。我不知道怎么介绍自己,我跟谁的关系都不好,最近连唯一的朋友都得罪了。她不理我,我很痛苦。张仲泽一愣,怎么有人寻死的理由如此无趣?他的视线上下扫视着奥黛莉,叹了一口气,很清楚自己不可能跟这女人一起死,他把车子驶进麦当劳的停车场,让奥黛莉决定去留。
岂知奥黛莉倒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傻乎乎地看着张仲泽,似乎在等候发落。张仲泽在心中暗骂,搞什么鬼,却还是友善地询问,你想吃什么?奥黛莉要了一支圣代,吃得很慢很笨拙。张仲泽一看,心烦中生出一些心疼,他问,朋友不理你,就去交别的朋友就是了,有必要这么执着吗?没想到奥黛莉反弹得激烈,她抽抽鼻子,啪的一声眼泪掉在餐盘里的纸上,她开口说话,嘴巴里还有半融的冰淇淋,张仲泽花了一点时间才听懂奥黛莉在说什么,她说,这个朋友不是随便的朋友,她可以说是我的一切。张仲泽要奥黛莉说慢一些,他最后竟坐在那跟奥黛莉消耗了整整三个小时,从奥黛莉破碎又时序不清的叙事中,勉强理出一个脉络。
一理出来,张仲泽也失神了。这不是一个他想理解的故事。他又看了一眼奥黛莉,收回了起初的轻视,改换上同情。他想问一个问题,老师有“插入”过吗?还在脑袋构思,又觉得太下流而没有启齿。见奥黛莉面容哀愁,似乎后悔了跟一位陌生大叔吐露这么多,张仲泽认为自己有义务得发表感言。他先问,你怎么会想跟我说这些。奥黛莉答,我今天都要死了,有什么好顾忌的呢。张仲泽心一沉,他不知怎么跟奥黛莉交代,两人似乎不会按照计划去旅馆了,于是他说:如果我是你,我在网络上知道有人跟自己发生过一样的事,我不会把她约出来,你不觉得这样很奇怪吗?见奥黛莉眉宇忧愁、孩子挨骂似的沉默,张仲泽猜想这些话有点重,他软了语气,反问,你为什么想把人家给找出来呢?
奥黛莉眨眨眼,张仲泽以为她又要哭了,正要说不,奥黛莉自己把泪意收拾好,她的眼神有微光在闪动,奥黛莉说,因为我很寂寞啊。张仲泽可乐也忘了吸,怔怔地看着奥黛莉,有种自己正在往什么地方掉的错觉,他往下一瞧,自己堂堂正正地踩在地板上。很久以后张仲泽才意会到那一秒钟自己发生了什么事,他动心了。那一秒钟奥黛莉的声音穿过张仲泽的心,因为我很寂寞啊。张仲泽几乎以为这是腹语术,这女人把他长久以来对于世界的困惑,都化作一句呢喃。
奥黛莉解释起她的寂寞。没人想听我说。父母不让她说。他们认为过去的事情不能改变,忘掉吧,假装一切没有发生过。听到这儿,张仲泽忙不迭插嘴,他们还不是为你好,说出来,又能够怎样,难道你要回去找老师算账吗。都好几年了。你有证据吗?奥黛莉摇头,我没有证据。张仲泽有点得意,又接着说,这就对了。你看,你不说,日子不是好好的吗。奥黛莉瞪大眼,反驳,才没有好好的,不然我怎么会读不完大学。我到后来,状况越来越不好。连期末考那天,也只能躺在宿舍的床上,看着天花板,爬不起来。爸跟妈陪我办了休学。我待在家,时常听到有人对我说话,那声音说他会陪我,说什么,人不会因为一次的失败,就什么也不是。
我爸不让我去看精神科,他说看精神科我的一辈子就完了,那些药会害惨我。我在家里上网,玩网络游戏,偶尔去一个网站写文章。辛屏看见了,写信给我,好几百字,我慢慢地读,慢慢地回,有一天她跟我说,她懂我,她也遇到过很像的事,她是在高中遇到的,不像我,只有十岁。辛屏说她懂一切有多不好受。我拜托她跟我见面。见了面我也不断地纠缠她,她那时在租房,我拜托爸妈把他们其中一间小公寓的房客赶走,我发誓只要他们帮我这个忙,我就回去上学。我爸妈答应了。跟辛屏住在一起,是我最快乐的日子。我还是会做噩梦,梦到被坏人追,有人跳出来救我,我好开心,没想到仔细一看,救我的人是老师,我又哭了。我走到辛屏的房间,她会把棉被拉开,让我进去。她其实也睡不好,可是她会哄我睡。
张仲泽问,那你们后来又是怎么不好的呢?奥黛莉的眼神变暗,语气也饱含扭曲。奥黛莉的文章也吸引了芝行。芝行七岁开始学体操的,一路学到十几岁,那位得了许多奖的教练原先只是轻轻地碰触芝行的腰与大腿,集训时侵犯了她,芝行在一场关键赛事中,落地时摔伤,所有人都目睹她骨折变形的大腿,网络上还找得到影片。芝行的体操之路提早中断,她自杀两次,失败,忧郁症,无法工作。跟奥黛莉的差别在于芝行经济条件很差,是家人眼中的麻烦。
张仲泽听得脑袋肿胀,一时半刻,他起了几个心思:第一,原来新闻说的是真的,世界上确实有人会被骚扰和强暴。从前看这类新闻,张仲泽以为那跟公司董事长搞内线交易没两样,都是遥远的人在做的事情。第二个则是,这些人简直是疯了。张仲泽打了个哆嗦,他自己的勾当有什么两样,他不也在网络上寻觅同样绝望的人吗?差别在于他并不企图从这些人身上得到慰藉,他本质上不认同,也不信任这种作为。
张仲泽当兵时被分发到海巡,那几个月他捞了好多具浮尸,有一家人他记忆犹新,一名男子带着儿子跟侄女到废弃的海水浴场戏水,只有侄女幸存。她作证说,弟弟先被海水卷走,叔叔想要去牵儿子,也被拖进水里。先捞起小孩的尸体,隔天才在岸边石缝中找到父亲。张仲泽比对着父亲跟小孩的身材,一头雾水地问有救生员执照的学长,父亲如此魁梧,怎么救不了瘦弱的七岁稚子?前辈耸肩,嘴里含的烟移到指间,慵懒地解释,本能啦,你不要小看快死掉的人的本能,他想往上啊,就会把你用力往下扯,有时还会勒住你的脖子,或者抓到你的脸,手戳到你的眼睛。有一年,我看外国的溺水报告,有个地区全年度的溺水事件,下去救援的人死得比待援者多。所以我们有个原则,岸上援救,人不要下去。张仲泽视线回到奥黛莉身上,眼前一片模糊,这三个人,谁是本来在岸上的人,谁还在水中载浮载沉?谁的脖子又被狠狠掐住,不能呼吸?
他问,那你们三个人到最后是怎么了呢?奥黛莉身子一缩,说:辛屏交了一个男朋友,说要搬到对方居住的县市,一起生活。芝行不能接受,她不断地闹、发疯、哭喊,用尽一切手段,不让辛屏打包。张仲泽问,你没阻止芝行吗?吴辛屏没有犯错啊。奥黛莉迟了几秒,眼神闪烁,说,我有阻止,只是芝行脾气火爆,我说一句,她骂我三句,我也不晓得还能说什么,想说辛屏可以处理吧。
到了辛屏的男友开车来载行李的那天,芝行说她也来送辛屏,我以为大家都接受了,之后还能见面。谁知道芝行拿起刀子划自己手腕,血洒出来,满地都是。辛屏的男友看到,也吓傻了,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们就这样毁了辛屏的幸福。奥黛莉又流下眼泪,她嘴巴动了动,却没有任何声音,张仲泽劝她别说了,奥黛莉伸手捏紧鼻子,闭眼,又掉了许多泪,奥黛莉的手往下一滑,她用力抓了抓喉咙,声音出来了:还没完,我还没说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张仲泽听到某种诡异的抽气声,奥黛莉的声音分岔了,他吃力地从奥黛莉干枯的声音辨识出那句话来。
“芝行问那男生,喂,你知道你的女友高中时被朋友的哥哥强暴吗?”
张仲泽安静了好半晌,他彻底被这故事的张力给漩了进去,理智告诉他别再理睬奥黛莉了,劝她快点收拾情绪,他们要解散,回去过自己的生活,情感却迫使他问,然后呢?
男友落荒而逃。吴辛屏蹲下来,哭了,她缩成一颗蛋似的,背拱着,不停颤抖,奥黛莉不敢去打扰,她先打电话报警,扶着芝行上了救护车。等芝行包扎好,让奥黛莉扶着回到家中时,吴辛屏消失了。芝行疯狂地搜索着吴辛屏下落,也成功了几次,直到奥黛莉在芝行面前跪下,拜托芝行还给吴辛屏清静,芝行哭着问,那我们算什么,接着芝行也消失了,留下奥黛莉独自思索着前因后果。奥黛莉认为错是她闯出来的,她想帮芝行,没算到芝行要的那么多。张仲泽支吾半晌,只能含糊地问奥黛莉,你走了,吴辛屏不是更痛苦吗?你们三个人,一个想死,一个想害她。她会不会觉得自己被诅咒?
张仲泽无心的一句话,奇异地让奥黛莉有了活下去的动力。她不能死。张仲泽说得没有错,她若寻死,吴辛屏那样善良的一个人,怎能负荷这沉痛的信息。张仲泽鼓励奥黛莉,给你的朋友一点时间,也给你自己一点时间。奥黛莉果真等到了吴辛屏又和她联系的那一日。吴辛屏说她如今在一个小班制的补习班当安亲老师,满两年了。前男友跟守候多时的学妹结了婚。
奥黛莉问,应付小孩不累吗?现在的小孩那么调皮,又那么喜欢恶作剧,你怎么办?吴辛屏想了想,没有当下回答,直到她要跟奥黛莉分别时,轻轻地握着奥黛莉的手臂,语气轻柔地说:小孩的恶作剧是有底线的。你懂我的意思吗,他们再怎么过分,能够做的事情还是很有限。他们看到一点小问题就急着跟我告状。很好玩。奥黛莉,你想他们到几岁就不会做这种事,而是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
奥黛莉哑口无言,她辨认不出这段话背后是否有弦外之音,奥黛莉绝非无辜,她也曾为了让自己好过,坐视芝行对辛屏的反复勒索,未置一词。她以为吴辛屏不会再跟自己见面,吴辛屏又说了自己会再打给奥黛莉,从此每隔半年,奥黛莉会接到吴辛屏从匿名号码打来的电话,交谈中,吴辛屏透露的个人信息很有限,奥黛莉有些失落,不敢过问吴辛屏是否停止将自己视为能够托付心事的朋友。赴约之后,奥黛莉往往心情郁结,她打给张仲泽,请张仲泽开着车带她去哪里闲晃,一个月大概两三次。张仲泽永远是那句老话:给你的朋友一点时间……
张仲泽数了一下,他跟奥黛莉竟然认识这么久了,也就是说,他又多活了好几年,这数千个日子里,张仲泽想开一件事,不要再拥抱希望,希望是绝望的挚友,两者总是如影随形,邀请前者进入心房,后者也不请自来。他放弃了希望,绝望也跟着消失了踪迹,他取得了漫长的平静,能够让他毫无怨尤地照顾父亲。这个转变,可以说是奥黛莉带来的影响,他想看自己跟这个女人的交情可以走到哪里。
今天倒是不太一样,奥黛莉下了明确的指令,要张仲泽跟她一起守在某个社区的车道口。等到银白色休旅车出现,奥黛莉锁定车牌号码,拍打张仲泽的手臂,嘱咐他赶紧跟上。张仲泽没经验,一个红绿灯就跟丢了,奥黛莉很丧气,准备要停在路边思考下一步,发现那台车停在超市门口,车上的驾驶员提了一罐饮料回车上。这回张仲泽格外想把握,两只眼睛紧盯,握着方向盘的双手汗水涔涔。
休旅车驶上交流道,奥黛莉闷哼一声,我就知道,事情没我想得那么容易。张仲泽又追问,这个人到底是谁,奥黛莉铁了心不说,要张仲泽把注意力放在跟车上。庆幸是平日时段,车流量不多,奥黛莉也跟着看,前进了一百多公里,还在视线范围内。休旅车打了灯号,奥黛莉惊喊,他要下去了。张仲泽来不及打灯号,硬是变换车道,一长串刺耳的喇叭声搞得两人心慌意乱,下了交流道,他眼睁睁看着休旅车轻快地右转,黄灯转为红灯,前车硬生生停了下来,奥黛莉尖叫出声。
“我们是不是跟丢了?”
“先别这么快下结论,再往前开看看,说不定会跟刚刚一样,又在半路遇到。”
“这次会有那么好运吗?”
奥黛莉听到手机铃声,她以为是张仲泽的电话,原来是自己的。她纳闷地接起。
“你们跟丢了,对吧?”是吴家庆。
“你怎么知道?”
“我从刚刚一直跟在你们后面,现在,跟我走吧,我知道他的方向。”
吴家庆的车身越过了张仲泽的,他补充:“我在他的车上装了定位。”
“你去找过他了?什么时候?”
“这不重要。先跟着他。”
“这个人又是谁?为什么也在跟他。我们现在这样没有犯法吗?”张仲泽感到不安。
“我们在面对的不是一般人。”奥黛莉的语气倒是淡然。
在吴家庆的引导下,几公里后,三人又看到那台银白色休旅车,他们一路跟着,直到范衍重在一间小学旁停下,他下车对着车窗整理了一下头发,走到一座民宅前,按下门铃。
张仲泽转头看奥黛莉,奥黛莉正在沉思。
“我没记错的话,这里是辛屏以前住的地方。也就是说,那些人……”
男子在民宅门口没有停留太久,他神色忧郁,步行移动到对面的超市。
奥黛莉眯起双眼,整个人流露着不要打扰的气场。
奥黛莉好像在追踪这个男人的过程中,被注入了生气。张仲泽想着。
张仲泽下了车,他是唯一不必担心被认出的人。
“奥黛莉,我要去买点东西吃了。”
“去吧。”
“你不饿吗?要我买些什么吗?”
“不必了。你买你自己要吃的就好。”
电光石火之际,范衍重走出超市。
张仲泽愣在原地,不知如何进行下一步。奥黛莉率先回过神来。
“你先去买吧,有吴警官看着。你就假装自己是个路人走过去吧。”张仲泽头皮发麻地前进,与范衍重错身时,张仲泽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喷嚏,范衍重瞄了他一眼,又把眼神调回手上的烟。架上的选择所剩无几,张仲泽勉强抓了一个菠萝面包,来到结账柜台,他望向门口,范衍重移动到车子附近。他小跑步回到车上。
“他回到车上了。我要请你帮忙一件事。我待会要去一个地方,你帮我跟着这个人。”
“这个人到底是谁?你不说,我不可能再跟你这样耗。”张仲泽语带威胁。
“你非知道不可?”
“我一早被你挖起来,莫名其妙地跟着这个人跑来这鸟地方,好歹给我个理由吧。”
“我不想害你。”奥黛莉的眉头低垂,很沮丧似的。
“你再不说他是谁,我要回去了,你自己搭车回台北吧。”
“好吧,我说,我说就是了。你不要再给我压力了。”
奥黛莉眼角余光紧咬着范衍重,他把烟蒂扔在地上,踩熄了,去拉了车门,又往后退,点起第二支烟。
“他是吴辛屏的先生。”
“吴辛屏结婚了?”
“对。”
“没想到她还能结婚,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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