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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就像一叶竹筏,盖上被子,闭上眼睛,身体就开始缓慢摇晃。

这些天的回忆片段,也如同好几部不同题材的电影预告片一样在脑袋里闪动回放,不连贯,又没逻辑,全是一些哭和哀的脸,说着一些这样那样绝望或无奈的话。

很快,声音开始听不清了,画面也失去颜色,成为灰白朦胧的迷雾。载着身体的木筏缓慢卷入看不见的漩涡,沉重,手、脚、脸颊、眼皮……

突然,罗门大叫一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妻子并不在身边,她打开房门,外面传来光亮,还有电视剧的声音。

她问罗门怎么了,是不是做了噩梦。

罗门定了定神,告诉妻子梦到自己在一个场面宏大的音乐节看演出,像伍德斯托克。台上一支外国乐队在表演,总觉得很熟悉又想不起来名字,但歌还挺好听的,自己就跟着人群一起摆动一起嗨。

听着听着,那乐队的吉他手喊了一声“为了更好的未来”,用手指比成一把枪,抵住了太阳穴开了一枪。“砰”的一声,吉他手竟然从台上掉了下来,听众们以为他在玩“跳水”,就举着他一边欢呼一边推动。直到靠这边越来越近,才发现吉他手的脑袋在流血,他是真的死了。

“我想要喊,但我一喊,就发现自己不知道怎么站到了舞台上,成了那个手足无措的乐队主唱。我只会喊中文,我说有个人死了,底下的人又听不懂,我喊得越着急越大声,他们就越兴奋……”

“好了好了,就是个梦,没事了。”妻子将罗门的脑袋抱在胸前,安慰他放轻松。

罗门问现在几点。

“才10点多,你就睡了一小会儿。”妻子再次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现在感觉到饿了,他穿着睡衣起身,随妻子来到客厅。电视里正在放《权力的游戏》,妻子最近在追这部美剧,是罗门上个月推荐给她的。剧里正演到“小恶魔”用弩箭射死了正在茅厕里大便的父亲,门口鱼缸里的清道夫也瞪大了眼朝电视的方向趴着,仿佛它们也能看懂,并深刻感受到这剧情似的。

妻子在厨房操作了十几分钟,给罗门端出一碗面条,喊他来餐桌边吃。

“记得有天晚上,你第一次带老崔过来家里,两人都没吃晚饭,我给你们一人下了一碗面条。”

罗门也想起来那天的场景。无非就是一点猪油、一点酱油和葱花,再打上一个荷包蛋,老崔连连称赞好吃,说这就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味道。

妻子笑老崔客气话说得太夸张了,他却一再强调自己从不说客气话,是讲真心的,把汤都喝得一滴不剩,搞得妻子既开心,又有点不好意思。

“听你讲的这些事,还是感觉好不真实。你说……”妻子问他,“老崔这个事情盘算了多久?他当初选择来你们乐队,会是为了这些事利用你吗?”

是啊,自己也最在意这个。如果真是如此,这么长时间的默契与相处,又算是什么?

“我真的不敢相信,他为什么可以这么随随便便就杀好几个人?他那么聪明,肯定能想到既不伤害别人,又可以解决问题的方法啊……”

“我觉得从某个时候开始,”罗门告诉妻子自己的判断,“他已经把杀人当作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了。”

“什么时候?”

“第一次发现杀人顺利解决了他的问题,”罗门慢慢吃着面条,“而他既逃脱了自我良心的责备,也逃脱了道德与法律的惩罚,并没有承担任何后果的时候。”

“就算他自己成了这样,”妻子皱着眉,“可是那个小孩呢?为什么要拉人家下水?”

罗门告诉妻子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为什么老崔一定要把周沅扯进来,但依照对他的了解,还是能隐隐约约想到一点缘由。

“首先是关于音乐节的伪装劫持计划,老崔是不能亲自参与的,他和黎万钟的关系不少人都知道,这对黎万钟来说风险太大。”

站在黎万钟的立场,即便按计划成功出了国逍遥海外,但凡现场查出了与老崔有关的蛛丝马迹,是个人都会猜想这是在串通做局——警察顺藤摸瓜不说,他自己国内的家人十有**也会被追债的搅得鸡犬不宁,这个复杂计划也就失去意义了。

“这事黎万钟肯定需要另一个面生但可靠的同伙来做,周沅就是老崔能拿出的最合适人选。”

罗门喝着面汤继续说,再一个,总感觉老崔在培养周沅。

“也许他想把周沅当作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一个备份。”

“什么备份?为了他养母那个出国学音乐的女儿黎冰心吗?”妻子问。

“不是为了某个人,而是为了某些人,他可能觉得这个世界上,难免会需要他这样的人吧。”罗门放下筷子一抹嘴,“但这是种幻觉,是种自我安慰,也是我最可怜他的地方。”

10月,天气还是没有完全转凉,金盆岭二机小区的泡桐树叶已经落得差不多了。

不锈钢窗栏外,珠颈斑鸠的巢也空荡荡的,安春捏了捏鼻子,点燃一支烟望着它发呆。

门口有响动,是帽子哥涛别回来了。

“哎!听说崔远那个场子里的女朋友,叫什么豪姐的,人抓到啦?”

安春问帽子哥是从哪里听到的消息,帽子哥说那个彩票站里的“麦田守望者”李猜猜还记不记得,上午碰到了,他提了一嘴。

“从江西抓回来的,不过她说自己只是搭了个线,关于洗钱的事,还有鳜鱼哥的去向,一概不知。”

帽子哥往安春的床上躺下,摆成个“大”字。

“也就是说,崔远和黎万钟这笔送出国的钱,线索也就彻底断了?没人知道它是怎么到黎冰心手上的,也没人知道黎冰心现在在哪里?”

安春同意他的判断,至少目前来说是这样。

“我就说你吃力不讨好吧,讲什么尽量做个老好人,到头来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你想帮的那些人,还不是没帮上?”

安春还没开口反驳,帽子哥又自顾自地说,不过至少能求一个心里踏实,他现在也明白了。

心里踏实很重要。

“你在看什么?”帽子哥躺着抬起头,看着安春的电脑屏幕。

“比特币。”

“那是什么?”

“一个叫中本聪的神秘人物,几年前搞出来的数字加密货币。最近两年挺火的,听说很多炒这个的,都发了财。不过争议也挺大,有人说它是世纪骗局。”

“啧啧,你怎么看起这些来了?脑袋开窍了,想发财了?你要发财还不简单?还用得着这玩意儿?”

安春说那个叫罗门的警察刚打过来电话,称周沅那天提到了比特币——那是他们假装勒索黎万钟计划的一部分。罗门还说,他本人和崔远烟酒店的一个顾客,也都听崔远聊起过比特币。

“他想问我们这方面有没有什么知道的,我回忆了一下好像没有。不过我还挺好奇的……”

安春望着窗外告诉帽子哥,网上说比特币具有很强的匿名性,所以也经常会有黑产借它来交易。比如勒索、枪支毒品买卖之类的非法交易,还有跨境洗钱。

“他的意思是……黎万钟、崔远和鳜鱼哥,很有可能先在长沙的场子里把钱洗了一遍,之后又用比特币把钱洗出国?”帽子哥皱着眉头慢慢思考,“但是不对啊……如果他们用这个路子,应该尽量保密才对,不会做局吧?那样周沅不也知道了,万一他被抓或者自首,警方就可以顺藤摸瓜?”

“所以说比特币有很强的匿名性就在这里了,就算警方知道是这么个路子,也很难查出来具体的账户和资金流向。”安春摇摇头,“况且,崔远恐怕很有自信,觉得只要按照他的计划走,周沅根本就不会被警察抓住。而在他的认知里,周沅也是不可能自首的。”

“为什么啊?”躺在床上的人不解。

“因为他认为周沅和他是一类人。”望着窗外的人如此告知。

“我倒是更好奇那笔钱。”安春把烟掐了,说按照比特币最近的价格涨势,如果黎冰心在那边没有急着兑美元,持有的比特币很可能已经翻了好几倍,甚至几十倍了。

“多少钱来着?几百万对吧?接近一千万?我记得挺大一笔钱的。”帽子哥用帽子盖住自己的脸。

安春也记得差不多是这个数。

“一千万……乘以几十,”帽子哥掰着手指数零的个数,“那她手上岂不是可能都有几个亿了?我的个天哪!”

他叹出一长串的“啧啧”声。

“你说……”躺在床上的人小声问,“那个叫黎冰心的女孩子,她本身也不坏吧?会不会有一天,也像那个周沅一样良心发现了,主动回国,把这些人的钱给还了?”

“我也不知道啊,”望着窗外的人想了想,反问道,“你觉得呢?”

是夜,冷风轻轻地来,一层一层抚向澧阳平原。

“那秀才一开门啰,那姑娘把衣脱哦。只见那姑娘的皮肤唉,白得就像那冬瓜的霜哦唉……”

临澧县停弦渡镇福船村,“富祥商混”搅拌站不远处的人家,仍然有着明亮的灯火。打书匠那些老掉牙的黄色故事,已经没几个人特别爱听了,但是作为一种当地必要的习俗仪式,凡是有葬礼守夜,总得去请。

除了多了头戴式耳麦与便携式小音箱,打书匠还是如几十年前那样,带他的鼓,带着他的茶杯,不懈地敲打,不懈地用他日日苦练出来的方言唱腔告慰亡人,为守夜的亲友解闷。只是,他唱得越认真,便越显得有些悲凉。老年人熬不住这寒夜去睡了,中年人围成一桌打麻将,小孩子则在玩手机,只有一个老男人半眯着眼,在津津有味地听着。

“打书的!”

凌晨4点多,这个老男人从迷迷糊糊中惊醒过来,喊了一声。

“还没给你钱呢,你怎么就要走了?”

他见那打书匠已经在把鼓往摩托车上搬,慌忙去叫住。

“我明天晚上还来的呀,不是还有一夜才出葬吗?”打书匠说。

“哦,明天也是你哦。”老男人也想起来确实是这么回事。

“四千块钱再加一条烟,老板你不搞忘记了吧?”

“没忘记,没忘记!钱都好说。”老男人招呼说,“这么晚了,你又打了这么久,想必也饿了,要不我去厨房热两个小钵子,我们两个吃点菜、喝点酒?”

“不用了,不用了。”

“来呢!别客气。”

不一会儿,老男人就把酒精炉和小钵子准备好了,都是葬礼酒席备餐现成的菜,一锅牛杂、一锅猪蹄,还有一盘千张。酒也是葬礼酒席备的瓶装白酒,用一次性塑料杯盛来喝。

打书匠咪了一口酒,问老男人和这走的老人是什么关系。老男人说是他姑姑,今年82岁了。

“高寿,老也老得了。”

“是的,您今年多大了?”

“我啊?今年也快70了。”

“70啊?看不出呢,只看得出来50岁。”

“搞打书都搞了快50年了。”

“我还蛮喜欢听打书呢,小时候就喜欢,哪里有打书,我就往哪里跑,也不怕死人和棺材。”

“那是的,以前好多小孩子喜欢听的,现在听得少了。”

两人吃着菜、喝着酒,一句接一句地聊起来。

“那老板你是做什么生意的?”

“旁边那个搅拌站知不知道?富祥商混,我在那里看门的。”

“那还可以啊,听说搅拌站蛮赚钱呢。”

“还可以,买了一辆大众越野车。”守门人说,感觉现在打书也蛮赚钱了。

“是还赚钱,比以前日子要好过一些。”打书匠告诉守门人,虽然现在大家不怎么听打书了,但这是个面子问题,必须得请。不比以前,出不起钱的家里老了人,不请打书不搞道士那些,也没人看不起。

“是的呢,现在在农村搞打书啊、西洋乐队啊、锣鼓点子班啊,都还蛮赚钱呢!红白喜事多,就通他娘的赚钱!”

小钵子炖的牛肉和猪蹄都吃完了,守门人又下了点青菜和千张。两人不知不觉喝得有点多了,都满面通红,解开了衣裳。

“搅拌站那个地方,很久以前,就住了一个搞锣鼓点子的。打镲的,穷得叮当响,个狗日的穷了就打姑娘打孩子,最后夫妻两个人一起喝药死了。”守门人往那边一指,借着酒气高声说,“就上个月!还有警察过来问,从长沙过来的,怀疑那个小孩下的药。”

“我晓得,我都晓得。”打书匠醉意也上来了,摆摆手,表示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我不讲你怎么晓得?吹牛皮。”

酒精炉的燃料烧完,火熄灭了,正好千张和蔬菜也吃完了。打书匠笑了笑,拿根筷子在桌边敲起来。

“你敲什么敲?”守门人大声嚷道。

在这天将明的夜,小孩子们已经睡去,守夜的亲戚沉醉于麻将桌上的输赢手气,没人理会这边两个醉酒的老头。

打书匠用筷子在桌边敲出一种节奏,仿佛在打书似的。

“那大约是1992年,的清明时节呢唉。清明时节雨纷纷啰,但是那天,偏偏就没下雨哦!”打书匠用抑扬顿挫的声调,跟着敲击的节奏唱起来。

“打书的哥郎把路赶,要从那牛加洲,到程家屋场哦唉。牛加洲,老了人,打书的哥郎前去把故事讲,唉欸,抚慰那,哀思,哦喂。讲完了故事,哪怕是三更半夜,哪怕是乌漆嘛黑,你也要骑个单车,往屋里回,呢唉。

“经过那停弦渡哦,覆那个船村哦,三那个组哦,天还没耍起亮啊,就看到一个屋里还亮着光啊。这是哪个的屋?不是别个,是个熟人,唉哦。

“哎呀!打书的哥郎,如今年纪也大,个老东西,只记得那个熟人他姓周喂,唉哦!具体叫什么名字?老东西他记不清,只记得当时就敲了门呢,唉欸!”

打书匠稍作停顿,守门人瞪大了眼睛,好奇心完全被他勾住了。

“好歹是个熟人,打书的哥郎也就想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怎么这个时候,还亮着那灯?哪晓得,半天不开门啰!呢唉。哥郎就继续敲啊,哥郎就继续喊哪,没想到,里面的人,竟然就开了门哪!

“哪知道,这门不开还好,一开就不得了喂,唉哦!开门的,竟然是两个女人,打书的哥郎,他没想到,打书的哥郎,他想不到,唉喂!地上他,竟然还躺着一个男人,那男人,已经死了去哦!”

“你看到他死了?”守门人问。

打书匠摆摆头,继续敲,继续唱。

“打书的哥郎,吓一跳哦,咯喂,听那两个女人把原委讲。这其中的一个女人,正是这周家的媳妇儿,她说是她,把自己的男人给敲死了。这其中的另外一个女人,是个澧县人哪,她说她遇到了,这周家跑出的儿呀,就骑着单车过来,看一看呢,唉哦!

“她们纷纷,把话说。说是那儿呀,给自己的亲父母,那个亲爹娘,下了农药。农药下哪里?下在那个中药里,就希望他的爹娘死哦。你说天底下哪里有这样毒的儿?唉喂!哪晓得,他的那个爹呀,喝一口就发现味道不对劲,就去儿房里搜哇,一搜就搜出一瓶农药啊喂!儿子杀老子啊,天也不容地也不容啊唉!那老子,骂骂咧咧就要往屋外跑哇,但是那姑娘家,疼自己的儿啊,生怕这狠心的老子,对自己的儿下毒手哦。她抄起洗衣的棒啊,她抄起那洗衣的槌,就是那么几下砸过去唉!唉喂!一个姑娘家呀,哪里这么大的劲哪?几下就把那狠心的男人给砸死了哇!她赶紧把门关上呀,当作不在家,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唉哦!”

守门人使劲眨眨眼,仿佛越听越糊涂,意识已经逐渐模糊。

“过了半夜呀,那个澧县的女人过来了哇,说愿意帮她养她的儿呀。两个女人一商量啊,这个事情躲也躲不过呀,不如就让那个娘,喝了那农药啊,装作是夫妻之间闹矛盾哪,啊喂!去那黄泉啊,找那阎王爷呀,帮把儿的命换,唉哦。女人刚喝完哪,哪知道有人把门敲哇,正是那个天杀的打书匠啊,唉喂!

“两个女人,把情求啊,希望打书的哥郎,莫声张啊。娘只希望自己的儿,洗心革面做个好人哪!周家的姑娘,没得钱哦,澧县的姑娘,取下了脖子上的观音玉啊,递给了哥郎,求这个情哪!哥郎说,怎敢要你的观音玉呀?就把她拒呀,但是这怜子之情,也蛮作孽哦,唉喂!哥郎答应她呀,就当没看到呀。如今都只希望那个儿,洗心革面,他洗心革面做个好人哪!”

守门人醉趴在置备酒席的大圆桌上,恍惚间,他看见打书匠起身离开,去骑那旧摩托。

“个卵批打书的,喝些批酒了,吹牛皮不打草稿……”

天微微亮,清晨中的打书匠,身影层层叠叠。醉酒的守门人见他转身的时候,脖子上仿佛挂着两段红色的细线,坠入他的白汗褂之中,撑起一块布料的凸起。

2020年11月6日初稿

2022年7月22日修订

[1]复船村:即前文所述20世纪90年代的临澧县停弦渡镇覆船村。2014年时改名“复船村”,后又改名“福船村”至今。

[2]exif:可交换图像文件,可以记录数码照片的属性信息和拍摄数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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