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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事。”范颂律的声音听起来有欲哭的气息,“可是我觉得你不开心。你说你不管怎样都不会在我跟妈咪的面前讲脏话的。”

范衍重叹了一口气,看着前方的红绿灯变换,觉得自己像是被固定在黏鼠板上的禽鸟。他越是奋力挣扎,越是让自己包裹上更多的胶液。八点三十七分,吴辛屏既没回电,也没有读取他的短信。绿灯亮起时,范衍重一个转念,跨过双黄线,来个大回转。

安亲班的招牌已经暗下,二楼全黑,一楼的灯也未全开。一个看起来跟范颂律差不多等高的男孩趴在柜台上。一位二十出头的丰满女子正在拖地。

“我们今天要来载妈咪吗?”范颂律双手贴在窗户上,“柜台换人了,不是以前那个。”

范衍重一走进安亲班,两人同时抬起头来。一察觉不是父母,男孩又倒回去,继续滚动他掌中的橡皮擦。女子目光存疑,范衍重看得出来,她正紧抓着拖把的长柄。

范衍重表明来意,“不好意思,我是吴辛屏的先生。我来接她下班。”

女子露出松懈的笑容,但新的困惑在她的眼中聚拢,她轻语:“吴老师今天请假耶。”

范衍重撒了一个谎。

他告知范颂律,吴辛屏去台中看一位好久不见的朋友。

范颂律只有追问一句,妈咪什么时候回来。范衍重说,明天,妈咪明天就回来了。他们一起完成了那份恼人的作文作业。不要把妈妈给写进去,他跟女儿这样建议,你写妈咪就好。范颂律握着笔,笔芯划过稿纸。那是范颂律抗拒的标准动作,从她的生母那儿学来的。颜艾瑟的胸腔内仿佛有个沉沉的秤砣——也就是一般人称之为“原则”的事物,一旦没有被充分地说服,她是不可能让步的,一步都办不到。但她也不乐意表达自己真正的想法,她只是杵着,以很多小动作来拖延时间,偶尔眨着她那双大眼睛,等待你更用力地说服她,更精确地说,乞讨她的动摇。

多数的日子,范颂律像他,唯有在不同意他的主张时,范颂律会极为熟练地展现出跟生母神似的那一面。范衍重安慰自己,至少,至少现在他只需专心地处理范颂律的情绪。他放缓语速,跟女儿商量,现在只有妈咪会读你的作文,你把妈妈写进去,也许妈咪会有点伤心?范衍重心知肚明,这是谎言。吴辛屏很尊重范颂律对生母的眷恋。即使如此,范颂律还是屈服了,她采用父亲的建议,作文完成后,范颂律恳求,今晚可不可以不要洗澡。范衍重点头,某程度上作为交换。

范颂律进了房。范衍重数着手机上的每一次拨出,三十五通。陪伴范颂律写作业时,他按下重拨,一次又一次。他感觉自己正站在悬崖上,脚边的石块正在裂解、松动。上一回他有这种感觉,是在深夜试着跟颜艾瑟谈判。范衍重摇头,想甩掉那沿着尾椎爬上来的森冷感。他再次按下重拨,无人接听,数字来到三十六了。颜艾瑟带点颤抖的高音在耳边响起,你不觉得你这样很像变态吗?

范衍重瘫软在沙发上,补习班的工读生西西说,差不多半年到一年前,吴辛屏固定每一个月会请假一次,理由是她得回诊。至于是什么疾病,西西并不清楚,那不在她能够过问的范围内,她只负责在吴老师请假的那一次,联络分馆,把吴老师的学生带到分馆,跟同年级的学生并班。西西补充,隔天吴老师会请她喝饮料及吃蛋糕。

范衍重跟西西要了补习班负责人的手机,打了三通,也跟西西预估的一样,老板的小孩刚满月,九点以后,只接打到家里的电话,号码只有资深老师才知道。

吴辛屏有事情瞒着他。范衍重从来不知道,妻子有什么得持续追踪的疾病。若有,为什么不说?范衍重想起了吴辛屏在答应与他成婚前,曾问过他一些问题。这些问题非常重要,请你一定要说实话,不要为了讨好我而说谎。我若跟你说,我不想生小孩,你可以接受吗?我说过,我的家人,童年好友,跟我亲近的人,不是早逝,就是意外连连,让我不禁觉得,是不是只要跟我变得太好,就会发生不幸。你明知这点,依然想跟我结婚,我很感动,但我还是想坚持不生小孩的决定,我不想赌,孩子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会自责得很痛苦,请你尊重我的想法,也别试着改变我。范衍重答应了,以一种如释重负,甚至侥幸的心态,他很讶异,这个女人并不打算拥有跟他的孩子。若他先走一步,他的资产,那些不动产、股票、债券,都会由范颂律与她共同继承。他承诺吴辛屏,绝不谈孩子的事情,他也不认为自己想要除了颂律以外的孩子。一个就够了。

难不成吴辛屏并未说出真相?她其实有遗传性的恶疾?不,范衍重并不倾向采纳这个答案,吴辛屏理应明白,他的思想开明,有什么疾病不能据实以告?

范衍重信手抄来纸笔,这是他的作风。一旦遭遇棘手的案件,他非得持笔在纸上反复画着圈圈,不这么做,思绪无法继续前进。就他所知,有个道长也有类似的习惯,好笑的是,那位道长不需要道具,他的手指头不断地在头颅上打圈,那一块发量特别稀疏。

范衍重问自己,一般人会联络谁呢?妻子的亲人?不,吴辛屏没有亲人。约会阶段吴辛屏就表明,双亲已不在世上,而她跟唯一的哥哥很多年前就失去联系。吴辛屏语气迂回地说,哥哥有债务的问题,范衍重那时还安慰她,至少哥哥没要求她帮忙还债。退而求其次,打给妻子的朋友吧?吴辛屏固定聊天的对象也不多,其中一个是补习班同事,叫什么来着?曼曼?对,曼曼。怎么联络曼曼呢?范衍重的搜索很快地遇到了瓶颈,这也跟吴辛屏的个性脱离不了干系:她唯一使用的通信软件只有line。吴辛屏说过,像她这种朋友不多的人,使用社交软件徒增尴尬。发个文章得不到多少回应,她也不习惯在网络上交代自己的人生。范衍重那时听了,窃喜暗升,他不能再忍受高调行事的伴侣,吴辛屏多么适合他。

范衍重小步奔至书房,吴辛屏的笔记本电脑还在桌上,范衍重如寻获绿洲的旅人,发出一声长叹,他打开笔记本电脑上盖,输入笔记本电脑的密码,点击桌面上line的图示。

“已从这部计算机登出太久,请重新输入密码。”

范衍重尝试了几组,直到他被系统警告。他重捶了一下桌子。该死的,吴辛屏究竟在搞什么?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不设定他猜得出的密码?颜艾瑟带点神经质的颤声又在轻搔他的耳朵,那声音说:跟你在一起的女人,到最后都只会被你逼疯。

简曼婷拿着超市买的简历表,到安亲班面试时,杨主任看起来不到四十岁,提着一只小包包,金链子发散着盈润的光泽,皮包料子看起来是真皮。简曼婷恍神了一下,听见杨主任的咳嗽声,她才羞赧地把垂落的发丝捋到耳后,请杨主任再重复一次问题。小朋友有时候作业写不完,可能会需要你留下来陪他写完。可以吗?你家的三个小孩怎么办?杨主任漾起微笑,简曼婷也微笑了,她端出准备已久的答案。家里有人会照顾。

试用期结束后,杨主任给简曼婷调高了两千元的月薪。简曼婷与柜台闲聊,无意间说了出去,有老师去找杨主任对质,同样负责高年级,为什么新来的简曼婷薪水比较高?听闻自己成为了被讨论的对象,简曼婷抚着脸,眉头深锁,一副即将承受不住的模样。从小到大,简曼婷便很害怕从别人那里听到对自己的评价,她时常想,别人心目中的她,仿佛是另一个简曼婷。她分不清楚,是哪边出了差错,是那些人不识好歹?还是说,人有时会蒙骗自己的内心?

十七岁那年,简曼婷喜欢班上一位同学。她坐在男孩后方,改男孩的考卷时会刻意放水。她以为男孩注意到了。她以为两人之间共享着这秘密。她以为他们之间会因为这秘密而变得不同。青春期的女孩老是这样,喜欢秘密,又痛恨别人有事瞒着自己。男孩偶尔把喝不下的早餐店奶茶给她,简曼婷更相信这段感情不是一厢情愿。一日,有人起哄,在黑板上写下两人的名字,简曼婷故作生气,内心却像是有人松手放掉气球,扬起了希望。下一秒,她亲耳听见男孩说,我才不可能喜欢简曼婷,拜托,我讨厌胖子。她有自然卷,从后面看好像香菇头。

简曼婷去找朋友诉苦。那个简曼婷默认是最好的朋友的女生,低声笑了起来,好像被男孩的创意给逗乐。简曼婷问,你不觉得他很过分吗?女孩眨眨眼,嘴角咧开,停留在一个或许可以解读为戏谑的角度,她说,不会吧,你以为人家会喜欢你?拜托,他条件很好耶。简曼婷没有再回应。好长一段日子,简曼婷得了强迫症似的,每三五分钟,她就得从口袋中摸出小镜子,专注地,心无旁骛地盯着镜中的人影瞧。简曼婷下定决心。千万不可以忘了镜子,得时时刻刻保证自己所看到的简曼婷,跟别人所看到的是同一人。

升上大学,简曼婷交了第一个男朋友,施德顾,她对施德顾没有太多好感,之所以答应交往,是想要证明自己也有人喜欢。睡前,看着天花板,简曼婷允许自己诚实地想一些心事,例如,她其实很难过自己的男朋友这么丑。当施德顾尝试把舌头伸进她的嘴巴里,简曼婷看着眼前逼近的满嘴烂牙,没有悸动,男人剥她的衣服,她闭上眼睛。大学毕业典礼结束第二天,验孕棒浮出两条线,简曼婷关掉求职网站,转而规划婚礼。婚礼上,新人的朋友很少,宾客多数是施德顾父母的朋友,简曼婷在双方父母初次见面时,才得知施德顾的父母在台北市区拥有三四处出租的房产,他们收回一间郊区的公寓,给新人作为新房。

简曼婷告诉杨主任,自己曾在别的安亲班待过,这是谎言。她没有任何工作经验。施德顾的工作运势并不顺遂,甚至称得上有些坎坷。过去这十年间,两人一再抱着孩子回去跟施德顾的父母求援,直到施德顾的父母以“这样对其他小孩不公平”为由,婉拒了他们最后一次伸手,施德顾转而要求妻子分担家中经济。简曼婷原先很怨恨丈夫逼自己外出谋职,孩子好不容易都去上学,她值得迎接一场漫长的休息,吊诡的是,她倒也在安亲工作中找到不少乐趣。孩子们太可爱了,她可以用各种方式威胁利诱。看着孩子们手足无措,在心底闷笑。简曼婷也很擅长说服家长放弃那些无理取闹的要求,她生了三个孩子的身份,让家长们有时说不动她,只得退让。

众多老师中,简曼婷最喜欢吴辛屏。简曼婷不喜欢谈到自家的事,她永远无法理解有些老师很热衷把自己的家事如袜子翻面那样掏出。就简曼婷所知,吴辛屏来这家安亲班有五年了,跟所有老师、工读生都维持着一定的距离。孩子们倒是很吃她那一套,觉得她过分冷静,很是新鲜。吴辛屏不管是教学或是检查作业,都很仔细,杨主任说过一个理论,若不想跟家长们打交道,就得以吴辛屏为榜样,以实力来让家长们心悦诚服。有些老师暗地挖苦吴辛屏自视甚高。简曼婷不这么想,她欣赏吴辛屏,从不过问同事的家中境况,同样地,也不让你问。她不会明白地拒绝他人窥探,而是以一种得体的、迂回的,甚至,带点忍让的手法,让双方都有台阶下。

吴辛屏有一个女儿,但她不是那种乐于分享孩子生活的父母,她保护得很严实,大家只知道孩子在邻近的小学读书,至于名字或年级,吴辛屏拒绝透露,她说怕学生在学校捉弄自己的小孩。简曼婷问过,怎么说服丈夫父母只生一个女儿?吴辛屏耸了耸肩,睫毛低垂,一边写着教师日志,一边漫不经心交代,我先生坚持一个就好了。他爱自由。吴辛屏总是如此优雅,游刃有余,简曼婷也问过,你怎么会想来当安亲老师?你那么有气质,又优雅。吴辛屏笑了笑,说,这工作很好啊,很单纯,也很好上手。简曼婷没好气地说,可是这工作累积不了什么啊,不像一般的公司你做久了可以升迁,你在这里做十年,二十年,也没有一张可以发给别人的名片,小孩子你带一年就跟你说再见了,那些说会很想你、再回来找你的,也只是说说而已。

吴辛屏微眯起眼,谨慎、缓慢地说,我对于工作没什么企图心。升迁什么的,不会很在意。而且,我觉得被学生忘记,不是缺点。你仔细想想,我们以前读书,会记住那些对我们很好的老师吗?好像也不会,倒是对于会打人骂人的老师印象深刻,对吧?

简曼婷瞪着吴辛屏,觉得这女人简直不可思议,换作其他老师,也会加入埋怨的行列吧。她后来拿一些家里的事情问吴辛屏,吴辛屏的反应也大同小异,她不轻易附和,而是轻巧地把话题牵往另一种方向。偶尔简曼婷会认为吴辛屏在答非所问,令她不解的是,对话结束之后,往往,她的心情变好了。

她慢慢有了结论,跟吴辛屏说话,有个诡异的效果:你会甘愿放弃一些原本的痛苦。为什么会这样?简曼婷在心中为吴辛屏编织过身世,她认为,吴辛屏很有可能离了婚,目前独居,偶尔探视小孩,这个想法可以解释吴辛屏的许多行为。简曼婷心底一热,若是如此,她得对吴老师友善一些,这社会对于离婚女性的歧视太严重了。

范衍重的出现,彻底推翻了简曼婷的假设。

范衍重高胖的身躯完全挡住了娇小的工读生小杨。

简曼婷忖度,奇怪,才下午一点,怎么有家长来了。不祥的预兆很快侵入她的思绪,难道又有学童出事了?那她得赶紧看仔细这到底是谁的父亲。

原本负责教低年级的是许老师,不是现在的谢老师。几个月前,端午节前后,许老师见学生们安分地写着作业,走到柜台跟工读生聊天。事后,监视录像器显示许老师跟工读生聊了近十八分钟。在那时间内,两个学童一时兴起,拿起名牌绳往隔壁同学身上套,被套住的学童紧张地挣扎,绳子在脖子摩擦出浅浅的瘀痕。家长除了对恶作剧的学生外,连对许老师、杨主任,都一并提出赔偿的要求。风波结束后,三名当事者先后转走。他们的父母嘀咕,孩子们还没发展出控制自己的能力,许老师轻率离开教室,才是憾事的主因。

几天后,谢老师取代了许老师的位置,没有人感到意外。

越靠近男人,简曼婷越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昨天嘴馋,跑到附近商场的超市买了一包饼干,难不成这几分钟内出了差错?简曼婷拼命回想,返回教室时,学生们脸上的表情是否有异样?不,她没有印象了。那时接近八点,她的心思都在老三手背上的过敏是否好些了?要再预约回诊时间吗?若许老师的际遇发生在自己身上,赔钱事小,她恐惧的是丈夫一旦知情,很难不透露给公婆知道,想到那对夫妇唠叨的事情又多了一桩,简曼婷不由得握紧提袋,身躯僵直。

“啊,简老师,你来了。”小杨喊出声来。

男人跟着转过身。他站起来,惯性地伸出手,又缩回,改为凌空致意。

“不好意思,敝姓范,我是吴辛屏的先生。这是我的名片。”

简曼婷伸手接过范衍重递来的名片,心跳踩空了一拍,又加速跳动。

吴辛屏的丈夫是位律师。

“你、你好。”简曼婷缩起脖子,不敢正眼看范衍重,“请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子的,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简曼婷凝望了小杨一眼,勉为其难地点头答应。

一步出补习班,范衍重等不及地开口,“是这样子的,辛屏昨天没有回家,她有联络你吗?”

“啊?”简曼婷顿了几秒钟,“怎么了吗?”

“辛屏经常在我面前提到你,我才想说,”范衍重挠了挠头顶,指尖在头皮上擦出刺耳的声响,“她有跟你讲过这几个月她请假的原因吗?如果你知道的话,请一定要告诉我。”

范衍重的眼神直盯着简曼婷,简曼婷读得出来,这是一双很少向人求助的眼。

那双眼与其说在哀求,不如说是在施压。

“对不起。辛屏只告诉我,她得去医院。”

“她有说是哪家医院吗?”

“没有。”

“好吧。那,她最近看起来有跟以前不一样吗?或者,她有特别说到什么吗?”

“嗯……”简曼婷抚着自己的脸颊,意外地摸到一颗新痘,她很清楚范衍重正紧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她皱眉,故作苦思,但她实在没有什么深刻的记忆。

“她只提到女儿生日快到了。要买礼物给她。”

范衍重提起的呼吸倏地释放,他的胸膛轻轻一降,失望的神情溢出了双眸。

“辛屏是怎么了吗?”简曼婷问。

“我昨天下午开始打电话、传短信给她,到了八点多她都没有回。我也是昨天才知道辛屏大概每个月会请假一次。她没跟我讲过。”

假设范衍重有余裕抬头,望上简曼婷一眼,他会看到简曼婷眼中流转着兴奋的光芒,那光芒就像是小孩子听到了一个惊喜的行程,晶莹地闪烁。

“辛屏怎么会不说呢?只是去看医生而已。”

“是啊,我也想不透,看医生有什么不能说的。”

“那辛屏还有可能去哪了?她会不会是回自己家了?你可以打给她家人?”

“辛屏的爸妈都过世了。她也不可能去找她哥。”范衍重无奈地回答。

“怎么会?辛屏的妈妈明明来找过她啊。”简曼婷急忙转身推开大门,呼喊正忙着护理奖状的小杨,“我问你,吴老师的妈妈是不是之前来找过她?”

小杨缓下手边的动作,“什么时候的事?”

“我想一下,”简曼婷轻抚着下巴,“我记得吴老师的妈妈来过以后,没几天,许老师那班的学生就出事了,所以,大概是端午节那一阵子,你想起来了吗?”

“嗯,端午节,可能是西西值班,得问她了。”

“请问西西在哪里?”范衍重插嘴问道。

“她明天会来上班。”小杨答。

“你还记得当时是怎么样的情形吗?”范衍重把焦点又放在简曼婷身上。

“我只有听到一些而已,我赶着上课。那个女人好像跟柜台说,她是吴辛屏的妈妈,她要找吴辛屏,请我们转达。”

简曼婷每吐出一个字,范衍重眉间的刻痕就越深凿一分。

“你有印象那个人长什么样吗?”

“我记得她头发烫卷,就是那种蓬蓬头,身高跟我差不多吧,大概没有一米六,中等身材。她那天提着两袋看起来有点像是行李的东西,嗯,不过,有件事情……我也不确定我该不该说,说了吴老师也许会生气。”简曼婷眯起双眼,刻意营造停顿。她的内心千回百转,会不会吴辛屏逃家了?范衍重看起来很诚恳,可是,这又如何?那些被记者报导会痛打老婆的高官或企业家,平常也是人模人样,不是吗?

另一个更古怪的想法不断骚扰着简曼婷,她怎么觉得这男子有些眼熟。

她之前在哪里看过这个人吗?

“你有什么线索的话,拜托务必告诉我。辛屏就这样消失了,没有任何迹象,我刚刚打她的手机,打不通,手机转成关机,我担心她会不会是出事了。”

“你们先等我一下,我先确认一件事情。”简曼婷放下提袋,走了出去。

她步过转角,让自己隐身在隔壁店铺的柱子旁。确认自己的动作没有受到范衍重的监视,简曼婷拿出手机,滑开界面,翻出吴辛屏的号码,按下。

“这一期的美妆盒,我觉得很超值。美肌乳,防晒蜜粉,三支迷你版的雾面唇膏,我查过了,色号都可以擦来上班的。那支美肌乳就一千元。等于蜜粉跟唇膏都是送的。我只要那条美肌乳跟两支唇膏。如果你要防晒蜜粉跟那支正红色唇膏,我只收四百五。上午11:11”

“好啊,那我什么时候把钱给你?下午13:26”

“不急,我先在线付款,货到了你再把钱给我。下午13:28”

短信停在这里。

您拨的电话未开机,请稍候再拨。男人没骗她,吴辛屏的手机关了。

简曼婷心如擂鼓,她要相信这登门造访的男人吗?这超出了她的经验范围。在她的观念中,若丈夫是律师,那妻子有比做安亲老师更好的选择。她宁愿给文件归档、去邮局送件,或者是客户上门时,端水送上报纸什么的,都好。也许吴辛屏跟她先生的关系并不理想?

简曼婷又发出一则短信。

“辛屏,你在哪儿?你的老公到安亲班找人了。下午13:18”

指甲敲打着键盘。一,二,三。简曼婷停下脚步,心底有了主张。

她回到范衍重与小杨面前。

“抱歉,刚刚临时有事,我得处理一下。”

范衍重不置可否,看起来信了简曼婷的说辞。

“我们讲到哪儿了?”

“我们讲到,有个女人自称是我妻子的母亲,来补习班找她。”

“啊,对,我们说到这儿,”简曼婷故作恍然大悟,“反正,隔天我就跟吴老师聊到,她跟她母亲长得有点像,只是吴老师比较瘦。我这样说很正常吧,女儿像妈妈有什么不对?没想到吴老师不是很高兴。我认识她这么久,她第一次表现出不高兴的样子。她跟我说那个女人不是她的妈妈,只是妈妈那边的亲戚。”

“那为什么要自称是辛屏的妈妈?”范衍重问。

“我不知道,辛屏感觉不想说,我也不敢再问。”

补习班门前的行道树上,数十只野鸟大声鸣唱着。

谜题未解,新局又启。天色是亮的,范衍重却有视线昏暗的错觉。

“只有西西跟那个女人讲过话吧。”

“应该是。”

“那可以给我西西的联络方式吗?”

简曼婷与小杨相视,两人的眼中都藏着提防。简曼婷做了主。

“牵涉到个人资料,不太方便,也许你明天再来?”

“好吧。那我明天再来。”

“范先生……”小杨盯着范衍重几秒,轻轻地开了口。

“怎么了吗?”范衍重双眼跳着火光,期待着小杨想起些什么。

“我们要报警吗?”

范衍重狼狈地瞪圆眼睛,看着小杨,嘴唇嗫嚅,却没人听得清他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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