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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辛屏想着想着,被自己感动,别的女孩十七岁都在思量着怎么样让暗恋对象多看上自己一眼,她的愿望很小,也很单纯,宋怀萱要好好的。吴辛屏给宋怀萱打气,要宋怀萱疼痛不堪时想一想她们的蓝图,想一想那只金色苹果,最后一次模拟考,宋怀萱回到从前名列前茅的水平,吴辛屏又被注入希望,她们会毫发无损地离去,宋怀萱会在新环境变好,也变正常。恢复成一般女孩,有些自信,也有爱情的苦恼。
踏出试场的那一刻,吴辛屏的心情飘飘然,作答的手感比预期来得理想,宋怀萱婉拒了,提议两人快点回吴辛屏的家,她想睡个过瘾。吴辛屏抚着宋怀萱的背,想象自己在哄睡一个不安的婴孩,以轻柔的音量呢喃,没事了,都没事了,考完了,我们要远走高飞。宋怀萱吸进一大口气,问吴辛屏还记得宋怀谷的生日派对吧。吴辛屏不动声色,暗自拟定了另一个作战计划,她得把握机会,把宋怀萱的异状告知宋怀谷。若能找到同盟,宋怀萱也许不再那样失落,吴辛屏感受到久违的安宁,直到细细想起宋怀谷,思绪又开始纷飞。
宋怀谷长他们两届,走到哪,人群的目光跟到哪。同学喜欢他,学妹迷恋他,男生对他又妒又羡。吴辛屏四年级时,曾被朋友拖着去看宋怀谷,吴辛屏也看了几眼,没有朋友心跳加快、额头发汗的夸张反应,倒也不由得赞叹,宋怀谷长得真好,浓眉大眼,长长的睫毛,唇红齿白,像个混血儿。升上国中,宋怀谷三个字仍旧在吴辛屏的耳边萦绕,运动会,宋怀谷跑男生第一棒,一个众望所归的次序,女生的尖叫声震耳欲聋。
吴辛屏很难不被宋怀谷颀长的身子给拉走目光,小学时宋怀谷的身高并不特别突出,到了初中,一口气抽高近二十厘米。宋怀谷代表五班,五班因宋怀谷拉开了差距,到中后段均维持第一名,倒数第二棒,五班队员在交棒区与其他选手推挤,双双滚跌在地,第三名渔翁得利。五班同学发出嘈杂的抗议与嘘声,宋怀谷独排众议,走过去安慰那跌跤的女孩。吴辛屏听到身旁的女孩们哭喊,学长好温柔。吴辛屏想,所谓白马王子,大概是在形容宋怀谷这样的人物。
吴辛屏对于宋怀谷称得上喜欢吗?可能吧,谁不?有件事,吴辛屏搁在心底不敢提,初二那年答应老师请求,她脑海闪过一丝渴盼,若能因此亲近宋怀谷该有多好。日后,吴辛屏跟宋怀萱的交情日益笃切,她想尽办法要忘掉这个盘算。宋怀萱跟宋怀谷的手足情谊不若吴辛屏料想得深刻,宋怀萱不常,还有些避免去谈及她的哥哥,吴辛屏观察良久,归纳出一个结论,旁人说得没错,两个孩子若一个过于耀眼,另一个就会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宋怀萱的沉默、阴郁,或许是无声的抗议。
身为宋怀萱唯一也是全部的朋友,吴辛屏认为,她不能让宋怀萱察觉自己曾被视为飞往宋怀谷的跳板。不过,这回情形特殊,认为找宋怀谷商量,才是体贴宋怀萱的证明。想到自己要跟宋怀谷搭话,吴辛屏的心跳先是停顿,然后,怦然加速。
生日派对前一天,吴辛屏内心怕极了宋怀谷与他的大学朋友们看不起她的品味。她看中一件三百多元的牛仔短裙,回家找黄清莲哭闹,黄清莲冷着脸从钱包捏出一张大钞。吴辛屏又从母亲的梳妆台摸了一支口红放进短裙口袋,只是在宋家门口,她连忙用手背抹掉了,她有预感,宋怀萱见到她涂了口红,会跟自己赌气。宋怀谷亲自应门,吴辛屏低着头,笔直递出饼干礼盒。她听到宋怀谷的笑声,亲切,带有善意。他说,你真有礼貌,吴辛屏的脸刷上一片潮红。
宋怀萱站在宋怀谷身后,吴辛屏前去抱住宋怀萱的手。宋怀萱的肢体动作比平常生硬,吴辛屏偏着头打量自己的朋友,宋怀萱似乎也感应到什么,别过头,往客厅走,要吴辛屏跟上。她们经过几个男孩,吴辛屏听到口哨声,裙子太短了,她的大腿内侧擦过了某个男生的膝盖,冒起鸡皮疙瘩。他们找了个位置坐下,看影片,吴辛屏坐得挺直,双眼紧盯着荧幕,想让自己投入,才不会让这些大男孩听到她胸腔内隆隆的心跳。另一群男生提着超市提袋回来,放肆吆喝。
没多久,男孩们递上饮料,吴辛屏闻到浓烈的气味,汽水都混了酒,她看到客厅的餐桌上错落着几支酒瓶。吴辛屏不想被嘲笑大惊小怪,一股脑地喝下,喉咙灼热,火焰往上蹿到鼻腔。才喝完一杯,一眨眼杯子又满了,吴辛屏这回学聪明了,小口小口啜,宋怀萱要吴辛屏别喝了,专心看电视,吴辛屏的视线飘到宋怀谷身上,她没忘记她的任务,只是她错估情势,来的人太多,得更有耐心,等候宋怀谷落单,吴辛屏才这样想,眼前人影的线条涣散模糊,头皮底下一片肿胀,吴辛屏不得不抓着宋怀萱,说她不舒服。
之后的事她只有零星、片段的画面。宋怀萱跟一个男孩把她扶到了宋怀萱的房间,两人旋即消失。吴辛屏的喉头如沙漠,腹部有火,从里而外烤得她浑身肌肤都要裂开,宋怀萱回到她身边,要她起来喝水,宋怀萱拿了另一只枕头撑高她的上半身,以防她被呕吐物噎着。吴辛屏仿佛被困在梦与真实的交界,身子从起先的发烫转为发冷。
她要宋怀萱陪自己去上厕所,她没有印象自己在马桶上坐了多久,只记得身体的不适渐渐褪掉。她吃力睁开眼,请宋怀萱打电话给她父母,她爸妈铁定气疯,宋怀萱要她放心,黄清莲要她好好待在这里休息。听到这消息,睡意如大浪袭来,吴辛屏卷入,她含糊地表示歉意,她这样很丢脸,也很扫兴。宋怀萱没有吭声,只抚摸她的额头跟脸。
吴辛屏再次醒来,是被那双不断在她小腿间流连的手给吵醒,她浑浑噩噩地想,我回到宋怀萱的房间了?那手指有些粗糙,所经之处带来奇妙的痒感。不知不觉手来回的幅度加大,上至膝盖,下至脚踝,像是在戏弄,也像是在测量。她的上衣被掀起,那手拉下她的肩带,不再动作,时空寂静。吴辛屏翻身,低喃,宋怀萱别闹了我好不舒服。手倏地退去,吴辛屏才想松懈,冥冥之中,一股尖锐的直觉刺进她的心,她睁开眼,只见面前一人影,裤子在脚边卷成一团,蓊郁毛发中有一根竖直的什么,见她醒来,那人拉上裤子,快步往门边,那身材线条,她过去几年仔细打量了数回,不会错认。吴辛屏的神智涣散,是宋怀谷,思绪打结了好久好久,吴辛屏才弄懂自己在想些什么。
理解并没有让她得到什么,还把她搞得更迷惘。她想,我太醉了,心中的幻想化为写实的梦。才这样想,又听到交谈声,其中一人是宋怀萱,另一个声音她不很确定,下一秒,两个声音同时消失了。吴辛屏闭上眼,深吐出一口气,声音也是幻觉吧?酒精太过邪恶了,让一个人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尿意出来搅局,如美工刀刮着她的下腹,吴辛屏摇晃起身,扶着自己的额头,按着记忆下到二楼,上完厕所,吴辛屏坐在阶梯上,纳闷着,一楼的喧嚣消失了,大家都走了吗?宋怀萱呢?留在一楼清理残局?那么多的比萨盒、拆封的洋芋片、啤酒罐跟酒瓶。现在到底几点?吴辛屏撑着膝盖起身,决定上楼回宋怀萱的房间,痛楚占据了她的感官,她得再躺一会。手指才贴在门板上,要往前推,吴辛屏听到隔壁房间传来微弱的闷哼,好像是在说话,又好像是在低泣。昏沉之际,好奇心反而膨胀得比平常都还要剧烈,她想,谁在哭。门半掩着,她轻轻推开。
黄色灯光下她看到交叠的身影,一个人趴在另一个人身上,看仔细了下面的人,吴辛屏如遭电击,上面的人裸呈的臀部朝前推挤,一次、两次。吴辛屏倒退一步、两步。她回到宋怀萱房间,心脏大幅收缩,她把自己藏入被子内,闭上眼,抑制不住地瑟瑟发抖,她对自己说,触摸是梦,声音是幻觉,她目击的一切是假象。酒精让她成了另一个人,视觉听觉接连故障,对她恶作剧。天怎么还没亮,这个夜晚出奇的漫长。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身侧的床铺往下沉,吴辛屏张开眼,是宋怀萱,她面无表情地拉上被子,用手臂压实。宋怀萱转过头,目光宁静,柔声说,你还没睡?这一连串如常的反应让吴辛屏感到羞愧,她的思想太混浊了,才会产生这样多肮脏的联想,一个紧接着一个。吴辛屏心底揭起大片悔意,她下一次不要再逞强喝酒,也不要再看那么多色情漫画,不然会再度遭遇报应。吴辛屏起了无数个誓,骨头关节才一部分衔着一部分放松,她命令自己快点睡着,下一次张眼,必然是天亮,阳光会蒸散酒精,她的知觉将恢复干净与清澈。坠入睡眠的前一刻,吴辛屏听到宋怀萱的声音。
我知道你看见了。
吴辛屏猛然睁眼,看进宋怀萱脸上那两潭空无一物的深渊。零碎的信息自动地排序,站队。宋怀萱个性上的阴沉和反复,她在周记显现出的郁郁寡欢,她对于家庭的疏离,她曾经捏着自己的喉咙想说话。宋清弘不是坏狗,坏狗另有其人,看似驯顺无害,却会疯咬人的是……
吴辛屏想,她逃了那么多年,却还是历历在目。记忆斧凿的痕迹多么深沉。
她告诉奥黛莉:“宋怀谷没有侵犯我,他侵犯了另一个同学。”
“为什么你要说被侵犯的人是你?”奥黛莉只介意这件事。
“因为我那时也太天真了。那同学不敢说,我以为我可以帮她。可是这种事情需要一个勇敢的被害者,我以为我做得到。”
吴辛屏回溯,那晚,两人无语到天亮,阳光洒进,她浑身颤抖地要宋怀萱陪自己回家,宋怀萱没有拒绝。快到家门口,吴辛屏打破沉默,问这是第一次吗?宋怀萱摇头。她又问,那是什么时候开始?宋怀萱不想讲。吴辛屏又气馁又难过,她看得出来,宋怀萱谈不了这个话题,曾几何时,那个喋喋不休的女孩子成了童话故事中的美人鱼,再也发不出声音。
吴辛屏停下脚步,定定地瞅着宋怀萱,问,那你怎么办?宋怀萱看着地面,说,我没事,她的表情却是扭曲着,以恐怖的角度变形。吴辛屏不信,她去抓宋怀萱的手,提议,我陪你去跟你爸妈讲,我可以当证人。吴辛屏说得斩钉截铁,仿佛她不这样做,她千辛万苦凝聚的勇气就会在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宋怀萱动也不动,像是石化了,她声如蚊蚋地说,不行的。不能这样子的。辛屏你不明白,他们不会站在我这里的。要我说出去,就是在逼我去死你懂吗?
吴辛屏又问,宋怀谷是不是碰了我。宋怀萱点头,结巴地说宋怀谷认错了人,是吴辛屏的声音把他赶跑了。宋怀萱撞见哥哥从自己房间走出,两人吵了一架。一个计划在吴辛屏脑海成形,她握着宋怀萱的手,说,我去跟连文绣老师说吧,用我的名字。宋怀萱一脸茫然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泪水,说,但明明不是你。吴辛屏打了一个长长的寒战,她的身子又冷又热,她想,宋怀萱只剩下我了,全世界只有我知道她的痛苦。她更用力地握着宋怀萱,说,不要怕,就因为不是我,我说得出口。
闻言,宋怀萱眨眨眼,难以置信地说,你是认真的吗?你知道这件事有多难吗?吴辛屏心底也很是惶恐,被这样一问,她反而增强信念,她可以,她办得到。她改握着宋怀萱冰冷的肩膀,说,我会让你哥哥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宋怀萱急忙说,我不想伤害他,他会被抓去关吗?吴辛屏心神摇晃,抓去关,这个叙事过于庞大,她思索几秒,又一次坚定立场,她问,假设你哥哥被抓去关你可以接受吗?宋怀萱手握成拳,陷入挣扎,吴辛屏等了一会,才等到宋怀萱的答案:哥哥暂时消失也好,否则他回到家太容易了。说完,宋怀萱宛如被什么阴霾笼罩着,她闭上双眼,眼泪扑簌簌流下。吴辛屏见状,心如刀割。她再次承诺,我会帮你。你爸妈不会发现这件事跟你有关系。等到警察带走你哥。我们上大学,事情慢慢过去。你要对我们的未来有信心。
这时,宋怀萱挤出笑容,吴辛屏也吐出胸中那团沉沉的郁气,笑了。
吴辛屏简述了事情经过,但没让奥黛莉知晓另一个角色是宋怀萱。
“你们那时候在想什么?你有想过这样做的代价吗?”
吴辛屏闭了闭眼,“那年我们才几岁?不到十八岁。我想得很简单,我要帮那个同学,我不帮她,没人会帮。只有我做得到。我知道这样子做我会很危险,我不怕。就像我说的,只要我自己知道,事情不是发生在我身上,别人怎么说我无所谓。”
吴辛屏想起十几年前,连老师前脚一走,父亲二话不说,拾起桌上一切物品,烟灰缸,茶杯,遥控器,喉糖罐子,砸在她身上,他扑过来殴打吴辛屏,嘴上教训的却是黄清莲。你怎么教的。好好的一个女儿被你教成这样,被别人糟蹋就算了,还敢吵着要报警。吴辛屏被甩了好几个耳光,眼前天旋地转,她试着站起,又被父亲一巴掌甩回地上。她暗自想着,好险是我,若是宋怀萱,她怎么办?她岂不是要承受两次痛苦,我给她分担一次了,宋怀萱不孤独了。
除此之外,警察也让吴辛屏认识到,整个社会都宁愿包庇加害者,警察一听到宋怀谷的名字,还说吴辛屏要不要回家想清楚再来。要不是连文绣威胁要把警察说的话录下来,警察才故作正经,按照流程进行询问。吴辛屏从警察局回来,又被接获消息的父亲痛打一顿,吴辛屏被揪着头推到墙上,父亲要女儿去跟警察撤回,否则断绝父女关系。吴辛屏不答应,暴雨似的拳脚再度落下。吴辛屏不得不反击,大吼,再这样下去她就告诉连老师,这是家暴。父亲停下动作,要黄清莲跟吴启源在家不能跟吴辛屏说话,也不能给予吴辛屏食物。他要换个方式逼吴辛屏让步。
吴辛屏身心俱疲,案件往前推进,她遇到了检察官,她心乱如麻,不敢抬头注视检察官,怕被看出端倪,对方是一个女性,年纪比连文绣大一些,声音低沉,她问得很慢,很仔细。吴辛屏的双亲不同意验伤,采证进度胶着,她要吴辛屏尽可能说出还记得的事情。听完之后,她说,辛苦了,你一定很害怕吧,你放心,我不会因为宋清弘在地方的关系就纵容这件事。
吴辛屏无缘无故地哭了,被父亲卯起来打的时候,她没哭;吴启源在深夜煮泡面给她吃,劝她放弃,她也没哭;在她以为最骇人的检察官面前,她反而哭了,她多么希望宋怀萱亲耳听到这些话。她想告诉检察官,我不是真正的受害者,真正的受害者比我还绝望一百倍、一千倍。但她不能。计划只差临门一脚。不能就这样半途而废。她得坚持到最后一秒钟。
“但为什么事情最后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奥黛莉打断了吴辛屏的滔滔不绝,眼神有七分困惑与三分的怀疑。
吴辛屏看着奥黛莉,似乎被什么气氛给渲染,她的眼中升起一片霭霭的雾气。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吴辛屏也极想知道答案。
“我爸收买了她的父母……”
宋怀萱的声音自门后传来,奥黛莉才惊觉他们过于入神,不知不觉,宋怀萱回来了。她双手提着托盘,盘子里有两杯饮料,跟从中剖半的面包。吴辛屏看着那杯饮料,根据经验,里头八成添加了安眠的药剂。
“我爸很聪明,他一明白收买不了检察官,就亲自去找吴辛屏的家人。五十万,不要,就慢慢往上加,像他谈生意,每个东西都有价钱,对方不卖你,不是他真的不想卖,是因为你还没碰到对方心里的那个数字。我爸别的不多,耐心最多,终于碰到了那个数字,吴辛屏在法庭上跟法官说,是她幻想出来的。宋怀谷没有对她做出那件事。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吴辛屏眼神低垂,没有反驳。
宋怀萱说了下去:“那几天,不管我妈怎么羞辱我,恨我、怪我、说我太白痴,从哪里找来一个不知羞耻的女生当朋友,我都无所谓。我在等你,也在等一份奇迹,我相信你,把你当成我唯一,跟全部的希望。我到最后一秒都相信你做得到。你没有,你放弃了,你跟你的家人拿到一堆钱,一副无所谓地离开,去当你的大学新鲜人。我以为你至少会写信给我,解释为什么,没有。你就这样走了。我想了好多年,每一天都在想,为什么,有一天我懂了,全是我一厢情愿,你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要帮我,你只是在利用我。”
奥黛莉的视线在宋怀萱与吴辛屏之中溜转,试着理解宋怀萱的发言。
“我从没有想过要利用你。”
“那你为什么退缩了?”
“因为……”吴辛屏身子一僵,那个被她锁进心中已久的问题跟画面,可以放出来吗?
吴辛屏的记忆跳回至那个下午,她饿得几乎要出现幻觉,吴启源给她挟带食物、塞钱一事,没几天就被黄清莲逮个正着。黄清莲把儿子骂得狗血淋头,要吴启源别得意忘形,父亲连日怒不可遏,谁帮吴辛屏,谁就跟着挨揍。吴辛屏去找连老师,在学校被许多老师唤住,问进度如何,他们的神情古怪别扭,看似关怀,又有点轻佻。别说那些老师,纵然是连老师,态度也忽冷忽热,一下子说她会陪吴辛屏,一下子又改口说她是老师,吴辛屏跟宋怀萱都是她的学生,她不能够偏袒任意一方,应该要保持中立。她要吴辛屏回头努力说服父母。吴辛屏在数天之内看尽人情冷暖,以及她跟宋怀萱确实准备不足、过于天真。她们年纪太小,没有经济实力,又住在家里,大人轻轻使劲就能掐着她们的喉咙。
宋清弘一来,见到吴辛屏脸上的瘀青,貌似不忍地跟着劝吴家父母不要对小孩动粗,小孩子不懂事,大人可以说道理,就是别使用暴力。宋清弘的到来让吴辛屏的处境更为严峻,宋清弘温文尔雅、好声好气说明宋怀谷有大好前程,那个晚上只是个无伤大雅的小误会,他们宋家有诚心解开误会,这也要吴辛屏的配合。吴辛屏不愿,宋家的诚心也越来越大,检察官一起诉宋怀谷,那诚心更是来到无比可观的数字,相较父母的威胁,宋清弘慈眉善目、循循善诱的态度才让吴辛屏难受。诡异的是,那个晚上的记忆仿佛长出自己的意志,变形、淡化,宋怀谷真的有做吗?吴辛屏倏地不能确信了。这是不是一场很长,跨越了好几天的梦?
吴辛屏心思纷乱,硬着头皮又去找连文绣,那时两人气氛已有些微妙,吴辛屏有猜到连老师不会支持自己,但她没算到连老师直接要吴辛屏做伪证,理由是:“我不希望你小小年纪就背负这么多,你在大学有新生活了,把一个人送进大牢,这种压力会跟着你一辈子的。”
吴辛屏失魂落魄地步出母校,她感到孤立无援,她得去找宋怀萱,她心知肚明,这破坏了两人说好的规矩,也很清楚若被人撞见她们两人在交谈,对双方的处境都很不利。吴辛屏挂上口罩,拉上外套的帽子,沿途她低着头,不想让人认出。她有惊无险地来到宋家侧面的围墙,她想了几秒,翻墙太过引人注目,吴辛屏弯腰捡了一颗石头,想锁定宋怀萱房间的窗口。她祈祷宋怀萱在房间。她的机会很有限,几乎可以说是只有那么一次。她蓄势待发,看到有人步出大门。是宋怀萱,紧接着是宋怀谷,吴辛屏蹲下身子,移动到侧门,从栏杆之间看着两人的互动。
她捂着自己嘴巴,不让自己的惊呼从指间逸出。
现在,她可以问了吗?她可以确认那个下午自己目睹的景象实际发生过吗?
她可以为搁置在心中多年的疙瘩找一个结束吗?
质问宋怀萱会不会让自己跟奥黛莉的处境变得更不利?
“我想让你知道,”吴辛屏抬高音量,“不只你,我也是有阴霾的,我常常想到你,就难过得喘不过气来,我很清楚,我怎么辩解,某种程度上我还是辜负了你,可是,我也不认为全部的错误都得我一个人来扛……”
“你是想将功赎罪吧?”宋怀萱指着奥黛莉,“辛屏,你想用个好人的面貌重新开始,对吗?我也很了解你的,你喜欢当圣母,才会答应导师来当我的朋友。抗拒不了金钱的诱惑,你也很痛苦吧?你需要找到下一个目标,让她膜拜你,依赖你,像我曾经那样对你,我说的没错吧?”
吴辛屏没有反驳,看似默认了宋怀萱的说词。
“你好恶心。”宋怀萱放下了托盘。
门铃响起,吴辛屏瞪圆了眼睛。
宋怀萱的眼珠转了一圈:“还能是谁呢?”
手攀在门把上,宋怀萱转过头:“辛屏,你不知道吧,我去台北找过你。站在你的补习班对面看着你好几个小时。等你下班,上了地铁,我跟你在同一站下车。我眼睁睁看着你走进一家餐厅,你的老公跟小孩在里面等你,你看起来好幸福。我那时候就想,我不会原谅你的,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原谅你的。”
范衍重接过宋怀萱的杯子,那是第二杯水了。
宋怀萱是个周到的主人,范衍重的杯底一空,宋怀萱起身,没有问过他,就拖着脚步回到阴暗的厨房。范衍重把握时间,整理着他方才从宋怀萱那里得到的信息。宋怀谷很久没回来了,跟原生家庭也呈现半失联的状态,宋家只能被动地获知宋怀谷的行踪。
范衍重气馁得不断举起杯子,下意识地想用喝水这个日常的动作,掩盖掉自己无计可施的仓皇。他抬头,视线与宋怀萱对齐,宋怀谷有动机伤害吴辛屏吗?很难说,乍看是很久以前的恩怨,但宋怀谷学业中断、被扔到国外,甚至,若按照连老师父亲的推测,连宋清弘的死都可以被算在吴辛屏头上。这份仇恨会随着时间而淡化吗?
范衍重回溯着自己跟连文绣的对话,试着搜索让他可以开启对话的字眼。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宋怀萱摇头,“我跟我的母亲住在一起,她身体不太好,在休息。”
“我们这样子说话会打扰到她吗?”
“你放心,她不会在意的。”
宋怀萱比他料想得亲切太多,范衍重想,这个女人看起来什么都不知道。
意识到这点,范衍重有些失落。
“你还记得吴辛屏这个人吗?”
宋怀萱凝视着范衍重:“我记得,她是我高中同学。”
“那好,我得告诉你一件事,请你不要吓到,”范衍重在脑中思索着合适的语气,“吴辛屏是我的朋友。她前几天来到这里以后,就再也没有回到台北了。”
“所以,”宋怀萱眯起了眼,“你在怀疑我哥吗?”
“我是想说,也许有这个可能性,辛屏来到这,遇到了你哥……因为他们之前……”
“你知道他们之前的事?吴辛屏说的?”
“不,辛屏从没有跟我说过,是她妈妈告诉我的。”
宋怀萱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望着范衍重,神情诚恳“:范先生,我可以理解你为什么会怀疑我哥,但,我得说,这是不可能的,我哥哥现在人在美国,跟妻子过着很幸福的日子,也很少回来台湾,我不认为吴辛屏的失踪会跟我哥哥有关。很抱歉刚刚没有跟你坦承他在国外的事实,毕竟我尚未确定你的来意,我得保护我哥。”
“没关系,我可以理解,那你哥上次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呢?”
宋怀萱嘴角勾成调侃的角度:“范先生,你还在怀疑我哥吗?”
“请你不要介意,我只是想求个慎重。”范衍重识趣地道歉。
两人间形成一股沉默的气压。范衍重想,可能得离开了。若宋怀谷如宋怀萱所言,在美国建立了家庭,他回到故乡挟持吴辛屏的诱因就会缩小许多。就在范衍重考虑着要怎么提出告辞的打算时,耳边响起宋怀萱气若游丝的呢喃。
“范先生,你当初是怎么跟辛屏在一起的呢?”
范衍重看着宋怀萱,双唇微启:“我刚刚不是说我们是朋友吗?”
“这种谎话就别再拿出来第二次了。我都几岁了,看得出来你跟吴辛屏不是普通的关系。男人才不会为了朋友而付出这么多。”
“是这样子的吗?好吧,我们确实关系比朋友还深。”范衍重还是做了保留。
“你现在知道辛屏跟我哥的事,会失望吗?辛屏不是个强暴案件的受害者,就是个骗子,我很不想这么说,但我实在很好奇,对一个男人来说,哪一个才可怕呢?”
范衍重又是一愕,他有些意外,宋怀萱的神情寻常,说出口的问题竟如此咄咄逼人。
“既然你也知道这问题很冒犯,我拒绝回答也是理所当然吧。”
“那你爱她吗?”
“你太得寸进尺了——”
“好的。”宋怀萱放弃得很利落,“我们就讨论到这里吧。”
宋怀萱送范衍重至门口。范衍重弯腰穿鞋,一边寻思着,他还是得对自己的冒犯致歉。不管怎样,自己在毫无证据的前提下,冒失地造访宋家,还得寸进尺地问了许多宋怀谷的问题。
他又转念想,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找人确认宋怀谷的出入境记录吧。
范衍重在心底琢磨着。难不成,还是得交给警方了吗?这将为他的执业带来怎样的风波,他是不是得先跟邹国声请教,进行模拟推演?别人又将怎么看待他?他跟颜艾瑟好不容易止息的议论势必又会被搬上台面。还是说,他应该要若无其事地把日子过下去?
这个念头一浮现,罪恶感也紧跟着窜入,你怎么可以到了这个关头还在担心你的名誉,若吴辛屏遇难,不正是你的拖延害惨了她吗?在你的心目中,吴辛屏比不上你的名誉吗?你还有人性吗?范衍重转头望着宋怀萱,他多想从她,或是黄清莲、吴启源甚至那个形迹可疑的奥黛莉身上摸出答案,如同从果树上摇落一颗果子。
“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我会尽可能地回答你。”
“吴辛屏之前有来找过你吗?我的意思是……你们两人以前也算是……”
“她没有来找过我。”宋怀萱答得斩钉截铁。
“那么,”范衍重不得不问了下去,“我保证,最后一个问题了,你不想回答也没有关系。当年,吴辛屏跟你哥之间发生了那件事……你,还好吗?”
宋怀萱轻轻地笑了,那笑声几乎是甜的,从胸腔深处涌出,双眼也弯成月形。
“范先生,你是一个善良的人。”
范衍重吞了吞口水,宋怀萱的评价让他怀疑自己方才的心思已被看穿。
他是一个把个人前程放得比妻子还前面的人,有资格被称为是善良的人吗?
“你如果去问二十岁、二十五岁的我,我可能会告诉你,不恨是骗人的。只是,有一句话怎么说?时间是最好的药。我可能记错了,大致上是这个意思。”宋怀萱耸了耸肩,“我哥先走出来了,他在美国找到自己想过的生活,当事人都不追究了,我也该放下。现在回头去看,吴辛屏也不算多可恶,要说的话,只能说我们那时太年轻了,有些行为没想清楚后果,就去做了。所以最后都付出了代价,也学到惨痛的教训。”
“那样就好。”宋怀萱的坦率态度让范衍重有点自惭形秽。他作势要离开。
门即将掩上之前,宋怀萱小心地唤住了范衍重。
“我不晓得辛屏去了哪里,但,还是想给你一个忠告。不要太依赖辛屏。她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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