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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黛莉好不容易睁开眼睛,想动动指头,才察觉双手双脚被捆绑,她想要坐起,但无能为力。奥黛莉下意识地眨眼,仿佛这样做能帮助她集中精神,她一看清眼前倒卧的人是吴辛屏,立刻惊呼。奥黛莉看到吴辛屏的嘴巴在动,没多久,奥黛莉听到三个字,“对不起”,为什么吴辛屏说对不起?见到吴辛屏还活着,奥黛莉几欲落泪。吴辛屏的后方有一张摇椅,上头坐着一个覆着毛毯的人型物,线条僵硬地像个模型,不,不是模型,模型的质地更为光滑,该不会是死人吧。若是,距离死亡时间大致已有一段时间,脚部的皮肤如干蜡贴在骨骼上。

奥黛莉的嗅觉也归位,除了刺鼻的血味,她还闻到一股闷湿的腐臭味,但她不是很确定味道是不是来自那“东西”。剧痛在奥黛莉的头顶凝聚成一个点,她挪了一下脚的位置,踢到了什么,沉闷的声响传回,奥黛莉转过身,也是一个人,她从身影与发型辨识出是张仲泽,奥黛莉呼喊着张仲泽,张仲泽动也不动。奥黛莉蠕动身体,辛苦地移动到张仲泽面前,一看,奥黛莉了然于心,张仲泽死了。奥黛莉转过去,看着吴辛屏,终于想起了自己眼前最后一幅画面。那个女人。宋怀谷的妹妹,她上哪里去了?

才这样想,宋怀萱出现了,她推开门,放下一个水桶,双手搁在膝盖上,像是在调整呼吸。见奥黛莉瞪着自己,宋怀萱挤出一个笑容,仿佛她们还在客厅捧着杯子聊天。

宋怀萱换过衣服了,她换下原先的穿着。

奥黛莉的心脏快要跳出喉咙,她怀疑错人了。不是范衍重,不是宋怀谷,是她。她不只是绑架犯,现在还成了杀人凶手。奥黛莉动了动嘴唇,喉咙干痛,声音枯哑:“为什么要这样?”

宋怀萱的眼神平静:“我没办法。”

“你是想为你哥哥讨公道?”

“我哥?”宋怀萱笑了,“吴辛屏没跟你说,她做了什么事吗?”

“你哥哥强暴了她。”奥黛莉牙一咬,不再顾虑代价。

奥黛莉认为她得保护吴辛屏,她也只剩吴辛屏可以保护了。

“你都是这样跟外面的人说的吗?”宋怀萱走到吴辛屏的眼前,双膝跪地,手指抚过吴辛屏额前的发丝,语气温柔,“我都没有想过,你在外面这么勇敢。”

宋怀萱起身,脚掌放在吴辛屏的手掌,脸上挂着笑意,把身体的重量都踩了上去,“为什么你不为我勇敢到最后一秒?有心说谎,就要把谎言走到最后,这道理你应该懂吧。”

宋怀萱松开吴辛屏嘴巴的布条,吴辛屏深吸一口气,面带惊愕。

这么多天以来她第一次被允许说话,喉咙干得像是灌满了沙子。吴辛屏尝试了几次,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放过她吧,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放过无辜的人吧。”

宋怀萱又快步移动到奥黛莉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奥黛莉,张开一抹森冷的笑容。

“你看起来好迷惘,是不是很想知道你的好朋友干了什么好事。”宋怀萱转过去,“吴辛屏,你要不要试着亲口说出真相呢?你真的有被我哥哥强暴吗?”

吴辛屏的脸部抽搐,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道给拉扯着。

“奥黛莉,不管怎样,请你谅解。我只是想帮你跟芝行。我没有恶意。”

“辛屏,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奥黛莉等了几秒钟,那几秒宛若一年般漫长。

“事情很复杂,你先听我说……”

“她说的是真的吗?你跟我说的那些都是假的?”奥黛莉激动地问。

“当然是这样。”宋怀萱答。

“我不要听你说,我要听她说。”奥黛莉豁出去似的对着宋怀萱咆哮。

宋怀萱不怒反笑,“吴辛屏你说,你说出真相。”

“奥黛莉你要听我解释,情况很复杂……”

“你为什么要拿这种事来骗我?”

吴辛屏的回应似是严重打击了奥黛莉,她大吼,转身望了一眼还瞪着双眼的张仲泽,若吴辛屏骗了她?她竟还愚蠢地对吴辛屏道出众多迂回百转、层层叠叠的心事。

“我不是故意要骗你们,我只是,”吴辛屏急于辩解,神情益发痛苦不堪,“我只是想说,想说我也许可以弥补我心底的遗憾……”

“是怎样的遗憾,让你愿意讲出这么荒唐的谎言?”奥黛莉再次大喊。

“你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吴辛屏闭了闭眼,唇色白得近乎透明:“怀萱,请你不要伤害这个女生,她也跟你一样,遇见了那种事……都是我的错,我把事情想得太容易了。怀萱,你就针对我吧,请不要把我的朋友拉进来。”

宋怀萱错愕地说不出话来,过一阵子,她肩膀一抖一抖,欢乐地笑了起来。

“吴辛屏,你到底以为你是谁?你还想当圣母玛利亚?我拜托你,你先救你自己好不好。这样的把戏你想要玩几次,我以为只有我这么天真,没想到除了我,还有人信了你。我该敬佩你吧?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有谁那么努力地想要证明自己是个好人。这么多年来,我想过好几百次,你去了哪里,我家给你的一百多万你分到多少?你有没有想过要回来看看你做的好事,你有没有想过,你在台北好吃好睡,我过得怎么样?”

“我有想过要来看你,可是……”

“可是怎样?”

吴辛屏挣扎地摇了摇头,“我不找你是有理由的。”

“你有什么理由,说穿了见钱眼开不是吗?计划是谁提的?是你!是你跟我保证,你会带我解决所有难题。你有做到吗?没有,你抛弃了我,放我独自面对。你在台北过着幸福日子的时候,有一秒钟想到我吗?想到我还在这里承受着你逃跑以后的代价?”

吴辛屏抬头看着宋怀萱,嘴唇张了又合,像是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分说。

宋怀萱又发出一声冷笑。

“全部的恩怨都会在这里了断。我警告你,别再想着挣脱。你看,要不是你,你朋友差点就逃过一劫,我又何必做这么多?这个人也不会被牵扯进来。”宋怀萱朝着张仲泽努了努下巴,“看看你造的孽。你现在最好乖乖待着,不要再轻举妄动。这么多天来,我们和平相处,不是很好吗?你看,你一动就出事了。”

“怀萱,拜托你放过她吧。不要伤到无辜。”

“她跑去报警,我怎么办?”宋怀萱看着自己的十指,摇了摇头,“这些人并不无辜,他们信了你的话,这就是他们做错的部分,像我一样。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看错了人而付出代价。我付出代价,没道理其他人可以幸免。”

宋怀萱走向门口,经过摇椅上的人体时,她低声说:“不要怕,快要结束了。”

宋怀萱停下脚步,交代:“吴辛屏,把握时间跟你的好朋友交代遗言吧。”

说到“好朋友”三个字时,宋怀萱刻意拉长了语调。

紧接着,吴辛屏跟奥黛莉听到了钥匙插入锁孔的声响。宋怀萱走了,还锁上了门。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不知是太久没说话还是体力耗尽,吴辛屏的声音失去了抑扬顿挫,平整得宛如机械发出的声音。

“你的先生带我们来的。”

“我先生?”吴辛屏抽了一口凉气,“他跟你一起吗?”

“没有,我跟踪他。但你的先生没来这里,是我自己想来。”

吴辛屏还想再追问,但她没有这样做,时机不对。

“你们不应该来的。”吴辛屏的脸上堆栈着焦虑与悔恨。

“我怎么能不来,你的同事说你的丈夫有可能伤害你,我只好来确认。”

“哪一个同事?”

“简老师。”

“她为什么要这样说?”

“你一开始靠近我是为了什么?”奥黛莉想厘清真相。

“我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你可以走出来。”

“要让我走出来,没必要编出这种谎言,你可以单纯只当我的朋友。我收到你的信时,哭得好惨,认为世界上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我。全都是假的。我的朋友还被你害死了。”

奥黛莉气得浑身颤抖,悔恨的眼泪沿着脸颊的轮廓滴落。

她记不得自己上一次这样生气是哪一年。

“我写给你的信是真心诚意,每个字都是。奥黛莉,不要这样子跟我说话。”吴辛屏的声音也浸满了鼻涕眼泪,“我对你跟芝行投入了感情,你不能说这都是假的。”

“我对你掏心掏肺,能够说的我都说了,没有半点隐瞒,你是不是暗自在笑我,怎么有人这么好笑又好骗。”奥黛莉沮丧地控诉,“我好傻,我这么担心你,把自己弄到现在这种处境,不值得,一点也不值得。那个女人很可恶没有错,你也一样可恶。不只如此,你还很恶心。”

“奥黛莉,不要这样子对我说话好吗?我已经够痛苦了。”吴辛屏试着一个字一个字解释,“自从被带来这里,一直被绑着,只能喝一些果汁跟牛奶。你有闻到臭味吗?她要我直接尿在裤子上,不放我去洗澡,我不晓得她会怎么处置我,我很害怕,也害怕她伤害你。”

绝望如饥饿的兽紧咬着奥黛莉不放。几分钟以前,要她为了吴辛屏而牺牲性命,奥黛莉会迟疑,但她相信自己最终会答应。若不是吴辛屏的慰藉、扶持与友谊,她或许状况一再恶化,躺在深渊里,看着时间流逝,却连爬下床刷牙洗脸都力不从心。哪怕父母死后,留下庞大财产也于事无补。或者更惨,她坐拥大笔财富,精神却一蹶不振,加倍厌恨自己的人生。吴辛屏是她的救赎,救赎垮了,她怎么走下去?

奥黛莉想起林老师笑容可掬地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要她别那么患得患失。

奥黛莉闭上眼,低声说道:“算我求你,给我一个真相吧。”

“我不知从何说起,奥黛莉,这很长,也很复杂。你不知道前因后果,可能会误解,或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那个派对是真实发生过的吗?”

“什么派对?”

“你说过,是在一个派对上……”

“哦不,那个派对是真的,那天确实是我朋友哥哥的生日。”

“你有去那个派对吗?”

“我有去。”

“那个派对上宋怀谷对你做了什么?跟你对我说的不一样吧?”

“是的,可是……”

吴辛屏再次止住,她可以说吗?她怎么能说?她凭什么?

她凭什么说愿意陪伴一个人走出黑暗,又在她只差一步时,把交缠的手指头给放掉。又凭什么在此时此刻说出她步入黑暗的经过?

宋怀萱在地下室待的时间并不久。第二天,吴辛屏幽幽醒来,宋怀萱放下一碗果汁,移除吴辛屏嘴巴的布条,塞了一根吸管到吴辛屏嘴里,吴辛屏渴得慌,没多久吸干了碗中的液体,喉咙经过润泽,她试图跟宋怀萱说话,宋怀萱脸色一沉,说,你要讲话,我就不再下来了。吴辛屏不放弃,喊宋怀萱的名字,宋怀萱二话不说,又将布条填回,又隔天,吴辛屏醒醒睡睡,她异常困倦,那些果汁不对劲,意识稍微清醒时,她得强迫自己不要放注意力到那具干尸身上,她猜测这尸体的主人是宋家的女主人,也就是宋怀萱跟宋怀谷的母亲,但她不肯进一步去想为什么妇人的尸体会在这。

吴辛屏无从得知时间的流动,她醒醒睡睡,噩梦连连,其中一个梦是她睁开眼时发现尸体躺在自己旁边。相较饥饿,这种想象力带来的折磨,更让吴辛屏理解了人的精神被逼到绝境是什么感受,以至于她看到宋怀萱再次出现,竟有些怀念。她说她会安静,但她不想要再被关在这里。宋怀萱盯着她喝牛奶,吃了一些面包,没多久吴辛屏又感到浓厚的睡意袭来,但这一次她察觉到宋怀萱没有离开,而是拉了一张椅子坐下,待了好几个小时,隔着一段距离看着自己。

吴辛屏完全清醒时,宋怀萱已离开,吴辛屏不想再坐以待毙,她试了几个方式,其中一个她掌握到了窍门:她手握成拳,拧转着自己的手腕,腕上的肌肉紧绷隆起,撑出微乎其微的空间,她弄了好几个小时,绳索滑脱出来,她解开脚上的绳索,太多天没活动,起初她连站都站不直,走路显得艰辛,她很讶异门没有上锁,她匍匐着身子一阶阶往上爬,她听到交谈声,她直觉地想要退缩,但她认出其中一个声音是奥黛莉的,她克制不住继续往上爬的念头,想看一眼,确认自己的判断没有失灵,也怀抱着微渺的希望,奥黛莉说不定可以救她。

她错了。错误如同骨牌效应,她拉下奥黛莉,也间接害死了张仲泽。吴辛屏想,自己为什么老是重蹈覆辙,她没有恶意,靠近她的人却都会以各种方式遭遇不幸。

那天,吴辛屏走出黄清莲的家,按照行程要回车站。路上没什么人,吴辛屏一边走,一边回想着母亲的要求,这几个月来,每次回到这小镇,她都不免升起一丝朦胧的近乡情怯之意,小镇变化剧烈,倒是有些事跟从前一模一样,她注意到有一道身影悄悄地接近,她往旁边避让,那人却越走越近,吴辛屏才想着,该不会有人要找她问路吧,她得说明自己不是当地人。转身一看,内心震颤,电流在躯体内慌乱逃窜,是宋怀萱。她以为自己会想逃,没想到心情竟然十分平静,仿佛这一刻她也等了很久。

这几年来她不是没想过要找宋怀萱说清楚当年她们到底面临着什么,几番挣扎她还是选择了逃避,她的脑中有一个问题,以及一个想忘也忘不掉的画面,她想质问宋怀萱,又怕为了解除了心中的迷惘,她终将面临更大的、更恐怖的人情义理。她想起连文绣曾对自己说过“有时候真相会带来很多不方便”,吴辛屏起先很愤怒,人怎么可以逃避真相?区区几个不方便就能阻退人追求真相到最后一刻吗?但,若放到她跟宋怀萱之间,她又一口气全明白了,有些真相岂止是不方便,简直是凶残,会把你原本的生活撕扯得面目全非。

她茫茫然地跟着宋怀萱走,有些纳闷怎么不是青少年时熟悉的路径,人人欣羡、拥有宽敞院子的别墅消失了。吴辛屏没有问,也不敢问搬家的缘由。她听母亲讲过,宋清弘一死,他的公司被几个亲戚跟老臣联手搬空了。吴辛屏跟着宋怀萱进入一户陈旧的透天厝,她坐下,双手放膝,有千言万语想说,她还欠宋怀萱一个迟来的道歉与搁置了很多年的疑难。才起心动念,吴辛屏又不免为自己找借口,十七八岁的两个女孩子,说不定当时连自己在做什么,想什么,都没有把握。

宋怀萱问想不想喝些什么,吴辛屏点头,心想,宋怀萱对自己的感受,也许不全然是坏的,两人一度相濡以沫不是吗?宋怀萱从冰箱取出一盒牛奶,走到厨房,两人的距离拉长。吴辛屏查看了四周,窗帘紧掩,室内有些灰暗,桌面与地板上积着薄薄一层灰。桌子上,除了遥控器、两个杯垫、一支笔,就没了。电视柜内放着一罐酒,零星一些水晶摆饰。整个住宅给人一种,好像屋主要搬走了,整理途中被什么琐事给耽搁的感觉,总之是半途而废。吴辛屏看了一眼时间,最晚五点要离开,回程搭高铁吧,才赶得及在范衍重接回范颂律之前准时到家。近日,不知道是不是冲刺班的进度太紧凑,范颂律胃痛的次数变频繁了,范衍重帮范颂律请了两个星期的假,要她放学后,自己搭公交车去奶奶家报到。

想到李凤庭,吴辛屏脸色一暗,她心知肚明李凤庭没认同过自己。范衍重跟自己结婚后,又要求范颂律搬回去先前跟颜艾瑟居住的地方。李凤庭气急败坏,一口咬定是吴辛屏让自己沦落成独居老人。吴辛屏没有辩驳,她静默地让李凤庭说,让范衍重去应对。这么多年,吴辛屏领悟到一个道理,自己好像童话故事中那位点石成金的国王,但给她碰到的人,不是成了金子,而是从此腐朽、衰败。也像黄清莲不知从哪位师父那里搬来的理论,人跟人之间相互折磨都是来自他们有累世的因缘,人此生最重要的修行就是不要轻易地开启关系,关系就是因缘,你分不清楚对方是来报恩还是来报仇的。吴启源也说,黄清莲变得如此迷信,都是为了消化吴辛屏当年闹出的争端。吴辛屏深吐出一口气,问吴启源,你觉得爸妈当年那样对我没有错吗?吴启源面有难色地说,你只在意着自己的感受,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三个人的感受。

宋怀萱放下杯子的声音把吴辛屏拉回现实,宋怀萱坐在吴辛屏对面,喝起了手上那杯。吴辛屏不敢打断这沉默,也举杯啜了一小口,奶味浓厚,茶香偏薄。吴辛屏的眼前有光影流动,是两人还穿着制服,坐在校园一隅,阳光穿过头顶树荫,落在地面成了斑斑光点,风阵阵袭来,光点也在她们的皮鞋上轻灵地跳跃。

初二那年,导师把吴辛屏叫过去,说要托付她一个特别任务,十四五岁的女生,谁不会对于老师的分派感到受宠若惊?吴辛屏果断地答应。导师又换上神秘兮兮的口吻,宣布内容:跟宋怀萱当朋友。闻言,吴辛屏脸一沉,不想让导师伤心,含糊地说,一定要吗?

宋怀萱在班上是个诡异的存在,说不上被讨厌或排挤,但也称不上受欢迎。不管什么时候看她,宋怀萱都一脸郁郁寡欢,找她说话,她也回应得有气无力,仿佛跟人说话是一项惩罚。宋怀萱每一段友情都很短命。问那些疏离她的同学为什么,他们的答案很暧昧:宋怀萱是个怪人,一下子跟你好,一下子又翻脸,不知道在嚣张什么。有同学信誓旦旦,宋怀萱像她妈,宋太太以前也是跟邻居打招呼、串门子的,年纪越大,个性越阴郁,在街上见到人纵然不忘点头致意,但就跟宋怀萱一样,无精打采、了无生趣。同学的妈妈一致认为,宋太太会这样,是精神压力太大——宋清弘的另一半这角色并不好当,前晚跟人较量酒力到凌晨一点,隔日八点一身利落清爽地出现在颁奖典礼第一排。宋太太或许曾试着为丈夫分担一点社交压力,却因过度努力而身心崩溃,宋怀萱遗传到母亲精神衰弱的那一面。

也有人绘声绘色,宋怀萱幼时体弱多病,被父母带去南部神坛作法,回来时多跟了一个灵魂。那时期大家很着迷灵异现象,宋怀萱被大家视为一个素材,又不至于太过火,以防她去跟父亲告状,没想到宋怀萱情绪麻木,哪怕大家都对她三分客气,七分疏离,她也不曾流露过伤心的情绪,有些人大起胆子,将嘲讽的游戏搬上台面,这回,宋怀萱有了反应:她没来学校了。有人谣传宋怀萱写了一张名单给宋清弘,上榜的人要被记大过;也有人说宋怀萱的父亲要把她送到加拿大读书。第四天,宋太太来了,同学们又是畏惧又是激昂,极想得知宋太太跟导师安排了什么。

吴辛屏看着导师,想通了自己是导师选中的解决方案。她跟同学感情不恶,不怕有些人说她闲话,她最大的障碍是:互不理解的人是很难成为朋友的。宋怀萱在她眼中是个难解的谜。

导师见吴辛屏有些意兴阑珊,更换成低柔的语调,导师信任你,才把这么难的任务交给你。

导师气馁的神情打动了吴辛屏,她想,试试看吧,当作是给导师解忧。被大人信赖的感受,尝起来很是新奇。

这是吴辛屏跟宋怀萱相识的契机,起源于大人的刻意安排,吴辛屏独自缓缓地摸索出乐趣。宋怀萱极其矛盾,她对外表现很冰冷,在文字里是另外一个人,羞赧,内敛,偶尔却有令人惊喜的风趣。两人的交情一日日成熟,宋怀萱说话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吴辛屏很难不意识到,导师说得没错,宋怀萱本质很好,可惜慢热,也有些小孩子气,先前的同学放弃得太快。宋怀萱是个值得深交的朋友。

吴辛屏渐渐忘了跟宋怀萱当朋友是份工作,偶尔,她会这样想:跟宋怀萱在一起没什么好委屈,她只有你一个朋友。吴辛屏从前没有所谓“最好的朋友”的概念,她跟谁都好,换句话说,她也没有特别友爱谁,她以为自己也喜欢这样,若只跟一个人格外亲密,两个人日后撕破脸岂不是很伤脑筋?宋怀萱潜移默化、点醒了她,每一个下午宋怀萱躺在她旁边,没完没了地提问时,吴辛屏找不到适合的字句来形容她胸中的安逸,她可以倾听,也可以惬意地睡去,再次醒来时,宋怀萱可能在看书,或者看她,两人眼神一对上,宋怀萱又迫不及待延续她们未竟的话题。怎么有人可以讲个不停?吴辛屏没有问出口,她感受得到,宋怀萱很孤独,也很怕人嘲笑她的孤独。

宋怀萱的转变,班上同学有目共睹。导师谢了她,送了两本书作为奖赏。吴辛屏认为哪怕导师无动于衷,她也无所谓,她从这段友谊取得前所未见的快乐,只是她的快乐模样很特别,在这之前,吴辛屏没想过自己也有匮乏,像是人若没有品尝过精致的食物,便无从体察到自己的味蕾也是有层次的。

吴辛屏内心深处有个很幽微的什么,被宋怀萱触动了。她甚至自问自省,从前是如何忍受那种表面上人缘极佳,实际上没有半个知心好友的日子。可惜上了高中,两人被编入同一班。宋怀萱传言中的异状猝然“复发”,时而热络,时而冷淡,时而逼迫吴辛屏宣示两人有无所不知的默契,时而在信纸上写了她在考虑绝交,吴辛屏一度怀疑,她好像在跟宋怀萱谈恋爱,她得示弱,更得去讨好,说不上为什么,她疲惫不堪,又不想放弃。她有个猜想,极度模糊,并不具体:宋怀萱有事情隐瞒着所有人,她不是一下子就跳到这个结论,而是很多对话的累积。宋怀萱很常问吴辛屏家庭的琐事与每个成员的生命故事,想当然尔,吴辛屏也会问,尤其宋家并不是寻常人家,说自己不好奇,俨然自欺欺人。

这个话题显然是个禁忌,一出口,宋怀萱整个人不对劲。一个下午,两人倒在吴辛屏的床上,溽暑的湿气薰得两个人懒洋洋、有气无力。吴辛屏使劲撑起身子,侧身打量宋怀萱,宋怀萱半眯着眼,脖子软软地向肩膀倾斜,看似昏昏欲睡。吴辛屏问,什么时候换我去你家啊。宋怀萱猛然睁大眼,瞅着吴辛屏,问,你为什么想去我家?吴辛屏被她语气中的戒备以及绷紧的五官给逗笑了,她伸手推宋怀萱,语气漫不经心,你都来我家这么多次了,我也会想去你家啊,你干吗这样看着我?是怎样?你家也有养坏狗吗?你的眼神好好笑。宋怀萱眼中的惊惶加剧了,她沉声问,你为什么会这样说?哪来的坏狗?宋怀萱紧抓住吴辛屏的手腕,力道大得吴辛屏发出嘶的一声。吴辛屏缩回手,无辜苦笑,徐徐解释,班上有个男生,招待同学到家里玩,孰料家中平素温驯的土狗凶性大发,咬了那位同学。其他同学拿这件事当作笑话,说他家外面该贴张红纸条:内有坏狗。宋怀萱揪紧的五官徐徐地松开。

吴辛屏感受到,过去几分钟内,她的朋友被看不见的网子给攫住了。宋怀萱转过身去,背对着吴辛屏,细声道歉,声音潮湿,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你先不要管我。给我一些时间,我躺一下就好了。那一瞬间,吴辛屏看着宋怀萱缩成一球的身子,没来由地感伤。两个女孩本来就在伤春悲秋的年纪,倾向把微小的刺痛,视为生命某种巨大苦厄的预言。吴辛屏踌躇半晌,轻轻把手放在宋怀萱发抖的身子上,她说,对不起,我发誓我再也不吵着说要去你家玩了。吴辛屏也躺了下来,不发一语,充作陪伴,直到宋怀萱发出均匀的吐息声。

吴辛屏才合上眼,“宋清弘或许会打人”这组字浮掠眼前。她的臆测来自母亲的言论。黄清莲常在宋怀萱的背后搬弄宋怀萱母亲的不是,镇上的其他人偶尔邀约她搭车去采买、购物、喝杯下午茶,她往往是客气又带点距离地婉谢,说自己身体不好,不能走太长的路。久而久之,对宋太太的批判,于镇上许多人的口耳之间流传,宋清弘没有架子,他的妻子凭什么摆谱?狐假虎威?她应该向院长夫人学习。也有人说,曾听过宋家半夜传出宋太太的哭声。对此,黄清莲提出她的个人见解,一如她对镇上的大小事都有拟定意见。她主张宋清弘会打妻子。吴辛屏不信,宋清弘在讲台上致词时那么温柔慈蔼。黄清莲摇着手,信誓旦旦,一副她亲眼看过宋清弘殴妻的口吻:这里哪个男人不打老婆,宋清弘事业那么大,一定也打老婆。不然他的压力要往哪里去?

吴辛屏将信将疑,母亲的推测略显粗糙,却不无道理。吴辛屏父亲的消遣就是闲暇时跟朋友喝几杯,酒意上头,他不仅多话、爱唠叨,还会对黄清莲动手。吴辛屏国小时曾跟一些同学分享家中秘辛,同学们纷纷点头,说他们也见过父亲揍人的场景。孩子们不怎么放在心上,一来是习以为常,二来是,反正妈妈隔天又会没事般站在厨房蒸馒头跟倒豆浆,吩咐他们快点喝完。

吴辛屏把两件事组合在一起,像是拼图,一个凹,一个凸,嫁接上。她越想越觉得这一次很可能被黄清莲料中。宋清弘是坏狗,看似可亲,却会在你解除防备时张嘴咬人。他是不是还对小孩动手?但宋怀谷看起来潇洒倜傥,不像是受虐儿,吴辛屏又想下去,这里的人谁舍得对儿子生气,黄清莲再怎么碎念吴启源,还是会在他的便当里放一只鸡腿跟一块鱼,吴辛屏只有其中一种。

吴辛屏又想起宋怀萱写的信。吴辛屏很爱描写对家庭角色的不满与期待,宋怀萱从不,她喜欢谈有些距离的事,像是她会问吴辛屏,怎么想未来的自己,想找怎样的人恋爱?有想过自己若不是在小镇,会去哪里?有想过长大以后,住在别的国家吗?有时,她也会说很近的事。课业又退步了,坐前面的同学改考卷不够仔细,连老师在她周记上回复的评语等等。吴辛屏眼前有乱石崩落,砸得她视觉昏暗。她探出了手,指尖在宋怀萱的背上画着圈圈,一种近似无瑕与无限的柔情自她的体内汩汩流出,她对自己说,我要保护宋怀萱。这个女孩她只有我了。

吴辛屏同时回望自己的家庭,心想,我不也是对我的家庭感到疲惫不堪吗?升高二的暑假,父亲驾驶货车,擦撞一对母子,又失控撞上分隔岛,车头全毁,他本人身上多处骨折,从此不良于行。父亲坚称是机车上的母子因书包掉落而骤然停下,他踩紧刹车,偏偏车身过重才直直撞上。对方火速送来他们认为合理的赔偿金额,黄清莲忍不住在两个孩子的面前责备丈夫闯下大祸,父亲也久违地扬手,把妻子揍得跌坐在地上不够,还过去补了两脚。吴辛屏想制止父亲,被哥哥拦阻,吴启源以唇语跟手势示意,不要管他们,你小心扫到台风尾。

脾气和顺的哥哥难得出声警告,吴辛屏只能加入旁观的行列。没多久,黄清莲站起身,抚平裤管,一脸没事地说,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兄妹俩交换个眼神,默不吭声地上楼回各自房间。对于吴家而言,赔偿是一回事,最大的损失莫过于一家之主再也不能开车。他还以养病为由,流连赌桌,不幸中的大幸是父亲的技术跟手气不坏,赢的钱正好抵过他的个人开销,这也暗示他再也不能如同过往那样撑起一个家庭。

吴启源五专[1]一毕业,抱着履历去快餐店应征门市人员,黄清莲已暗示吴辛屏她得独自负担读大学的一切费用。吴辛屏把自己跟宋怀萱想成童话中落难的公主,分别承接着金钱的匮乏和家庭成员的暴力,她们得互相扶持。吴辛屏在远方设下一颗闪闪发亮的金色苹果,轻声细语地说服宋怀萱,我们要摘下那苹果。一起读好大学,住在一起,一起谈恋爱,一起在校园里骑着自行车,并且一起失恋。

吴辛屏读书资质没有宋怀萱好,她要求自己得跟上宋怀萱。这是吴辛屏衡量利弊后的选择,跟宋清弘硬碰硬只会被他的权势给击溃,她们两个小女生得绕避、远走高飞。考前几个礼拜,吴辛屏第一次丧失信心,她们很可能摘不到那只苹果。宋怀萱状况暴起暴落。一日,宋怀萱什么也不做,只是躺在吴辛屏的床上,无声地落泪。吴辛屏在一旁递卫生纸,手背压在她发烫的脸上,过了一段时间,宋怀萱才坐起身,用力捏着自己的喉咙,一下接着一下,好像里头有根刺似的,她以极快的速度眨着眼睛,想逼回泪水。

吴辛屏跪坐在一旁,心疼地注视着宋怀萱,宋怀萱的家中八成又发生了什么事。宋怀萱转过头来,吴辛屏心有准备,仍暗自心惊,她从未见过一个人的眼中承载这么多苦楚与绝望。宋怀萱却转移话题,说起宋怀谷的生日派对,吴辛屏没有拆穿,诚意十足地配合。她坚信自己在跟看不见的怪物搏斗,她得在宋怀萱被怪物彻底吞噬前,把她带离这座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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