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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应门,范衍重看向一旁的窗,非得要打破吗?范衍重四处寻觅,想找到击破窗户的工具,突然,门打开了,门的后方站着满脸泪水、不住打战的奥黛莉,她说,快去救辛屏。范衍重按着奥黛莉手指的方向往前疾奔,他大步跃下楼梯,通往地下室的木门紧锁着。
地下室内,火苗正在吞噬堆积的纸箱。吴辛屏双眼眨都不敢眨,眼中有火焰奔窜,她想要挣脱紧缚着四肢的绳索,徒劳无功、精疲力竭。宋怀萱看着她的挣扎,撑着手腕,在吴辛屏旁边躺下。宋怀萱看着天花板,心中一片宁静祥和,她觉得自己仿佛躺在云朵上,身子很轻,随时能化为雨滴坠落。她柔声问,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以前也是这样子?躺在一起。那时我写了长长的信给你,每一封你都读得好用心。我想跟你说,你走了以后,我很想你。你是我唯一,也是所有的朋友。你应该要回来找我的。只要你好好解释,即使你爱钱,我也会原谅你的。
那年,宋怀萱考砸了入学考,进去一所从没想过的大学,读了名字很长的科系,她念得浑浑噩噩,时常倒在宿舍硬邦邦的床上过了一天。不到一年,她搬回家里,把自己关在三楼,三更半夜才溜出去觅食,她不敢跟母亲对上眼,母亲够恨她了。一个下午,宋清弘来敲她房门,宋怀萱忐忑地开了门,以为父亲是来教训自己被退学一事,宋清弘先关心钱够不够用,宋怀萱点头。宋清弘又问,不想读书,是受到哥哥的影响吗?宋怀萱身子一紧,无言以对。宋清弘低喃,哥哥的事情,是他自己经验不够,跟你没有关系,谁都会交到坏朋友。
宋怀萱昂起脸,事发以后,她很久没仔细端看父亲的容颜,宋清弘像是一口气被人借光了青春,傲然的青丝全白了。她抚着胸口,父亲的话,敲碎了长期把她给吞裹于内的绝望,她恳求宋清弘,把我送到国外吧,跟哥哥一样,不、不要美国,日本好了,她想起家族有个堂姐嫁到新宿,她要在新世界里重新做人,一切都是新的,包括她的人生。宋清弘脸色一黯,这个请求似乎让他有点心痛,但他仍答应会给女儿找到办理留学程序的人员。好几晚宋怀萱睡得很甜,她做了一个久违的好梦,她站在樱花树下,对着一个面孔模糊的男子说,请带我走。男子伸出了手,宋怀萱准备要把自己的手放进对方温热的掌心时,母亲狠狠把她摇醒,说父亲出了车祸,死了,警察站在客厅。宋怀萱想了几秒,才恍然大悟,哦,梦醒了。她的求生之路断了。
父亲,宋清弘告别式那日,宋怀谷从美国赶回来,青春时期奶白的肤色没了,转变成黝黑的肤色,饮食风格也影响了他的身材,修长的四肢隐约可见肌肉线条的起伏。宋怀谷用发油把头发整理得一丝不苟。宋怀萱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急促、沉重,心想,哥哥如今仿佛是从电影走出来的人。若我跟哥哥在人潮中擦肩而过,我可能连他的气味都认不出来了。宋怀谷抱着一个坚硬的纸盒,说里头是给宋怀萱的礼物,宋怀萱木讷地拆开,唇膏、腮红、乳液、香水等瓶罐,还有一只名牌包。母亲见了,发出冷笑,说儿子笨,你难道忘了她把我们害得多惨吗?宋怀萱望着母亲,无言以对。
流言四处蔓延的那个夏天,要不是宋清弘阻止,宋怀萱深信自己可能会被母亲打昏。母亲恨吴辛屏,恨她的执着与死缠烂打,恨她不轻易和解,恨她把宋家当成摇钱树,但那恨,并不被鼓励。宋清弘的旧识与他们的妻子,表面中立,说吴辛屏这女孩不会想爱不到就毁了宋怀谷,奇异的是,他们安慰宋清弘夫妇时,脸上的愤慨看起来都像是拼贴上去,细看还可以找到黏着的接缝,让人心有所悟,这些人转过身说的是另一套台词吧,即使吴辛屏有千万个不是,宋怀谷还是个强暴犯啊。母亲读了这些人的心口不一,不再跟外人倾诉她的内心创痕,她的恨意很快地纠缠上宋怀萱,你不要去招惹吴辛屏,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宋清弘一方面奔波、疏通人际关系,一方面排解妻子对女儿的心结,他深信不能让一件事毁了全家的感情,他把宋怀谷送至美国避风声,也要宋怀萱心无旁骛地前往大学专心念书,别把母亲的话放在心上。而在宋怀萱被退学,宋清弘忙于张罗把女儿送到日本的那几日,又突然横死。母亲把宋清弘的死也算在宋怀萱身上。她说,你害惨了你哥就算了,更是害死了你爸。宋怀萱不动声色地听着,没有抵抗。偶尔夜阑人静时她会想,奇怪,是谁提议要报警的,是她先说的,还是吴辛屏主动的?她忘了。再来一次,她会阻止这主意继续发展下去。太可怕了,说出来比隐忍着还可怕。好像开启了通往地狱的门,她没有因此而离开地狱,只是身边亲爱的人一个个被抓进来,承受折磨与惩罚。宋怀萱很专注地忏悔,她不应该想着要把哥哥给关进监狱、冷静一段时期,她邪恶的思想招致了全家人的劫难。
返家的宋怀谷如同旧往安抚着母亲,无奈地说,这话题该结束了。母亲住嘴,换上讨好儿子的笑容。宋怀萱清楚哥哥在照顾她,跟过去一样。然而哥哥的温柔也曾带领她走入沙尘暴,让她盲了双眼又灌了一鼻子嘴巴的灰,仿佛被掩埋。宋怀谷估计回美国的前一天,前来轻敲宋怀萱的房门。宋怀萱心底的声音又爬了出来,一个说,不要出去,另一个说,别害怕,哥哥不是坏人。她打开门,宋怀谷提着行李箱,说他决定去趟机场,以免睡过头,错过班机,再见。
宋怀萱站在房间门口,也说,再见。宋怀谷问,你没事吧,你看起来病恹恹的。宋怀萱点头,说自己可能感冒了。宋怀谷的手伸过来,摸乱了她的发,脸上笑容温暖如火,又抱了抱她,点点火苗蹿开,掉在脖子与锁骨上,好烫。哥哥的声音在耳边,如两人小时候常说的悄悄话,宋怀谷说,我要走了,你也快点回到你先生那边吧。希望你们没事。说完,他往后退了一大步,仿佛被烫伤的人成了他。
宋怀萱感到如梦似幻,她的记忆错了位,不是才刚告别式,她怎么就结婚了?宋清弘一离世,宋怀萱感受得到,父亲的资产被人动了手脚,大伯主持把她跟母亲送进一幢老旧的透天厝,理由是原先那拥有宽敞庭院的浪漫别墅跟他们八字不合,惨事连连。母亲一脸无所谓,丈夫离世、儿子避走他国,她的智商倒退至孩童的程度,渐渐只能理解很简单的信息。她也不若头几年很热衷咒骂宋怀萱,终日躲在一楼的小房间里,宋怀萱得十分安静才能听到母亲在屋内走动的脚步声。
宋怀萱深夜摸黑出门进食,减少与母亲在家中相遇的概率,两人无形中形成了漠不关心的默契。这时大伯母问宋怀萱想不想谈恋爱、结婚,她身边有个不错的对象,宋怀萱想,在哪儿都好过此时此刻,很可惜的是,她似乎又失败了。
她的丈夫,是大伯母的侄子,隔壁县市,在一家负责高速公路电子收费系统的公司上班,快四十岁了还没有交过女朋友。第一次见面,宋怀萱有些忐忑,跟母亲同住一个屋檐下让她几欲窒息,她偶尔会梦到母亲提着凶器一步步走上阶梯。她看对方是个温柔的男子,没有多想,点头说她可以。事后想,同情对方,跟放弃自己,是答应的主因。她的上半生成了死局,要找一个看不懂的人过下去。
丈夫要的不多:妻子跟孩子,或许她的身体太难用,只要丈夫试着分开她的大腿,她就像是傀儡断了线,四肢乏力,平瘫着。丈夫以为是处女的缘故,频频要她放松,第一个晚上没流血,隔了好几次丈夫才问,你的处女是给了谁?宋怀萱摇头,说七岁骑脚踏车把自己弄出血,丈夫先是哑然,随后埋怨,怎么那么不小心。后来她的身子始终很冷硬,丈夫转而要她领导,一如他常看的影片类型,女人在男人的身上为所欲为。宋怀萱认真模仿,事倍功半,两人气喘吁吁又一身热汗,丈夫推开她,坐在床沿,盯着她袖珍的乳、平坦的小腹,套弄着自己,**时,粗鲁地射在她的阴部。
白天,丈夫温柔,多话,连一袋卫生纸都舍不得让她提,入夜,两人被一股可怕的张力笼罩着。一晚,丈夫抢了她的手,压在他勃发的**上,哀求说,你也不想看我这样难受吧。宋怀萱把那根含进嘴里,她记得这样做会让男人开心,丈夫愉悦地发出叹息,腰肢前后抽动,完事,丈夫倒在床上,脸上焕发着幸福。宋怀萱蹒跚地拖着脚步走进浴室,抱着马桶把几个小时前吞下的面条吐了出来,她边吐边想,好像有什么埋得很深又消化不了的,在喉咙不上不下。
宋怀萱感觉到有视线扫来,如刀子刮鱼鳞那般刮着她的皮肤,原来是丈夫,丈夫瞪大眼,面容扭曲地哭,她的耳朵一片鸣响,听了好久,才弄懂丈夫在说什么,他说,我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你不丑、家里不缺钱,为什么愿意嫁给我,这是阴谋。你性冷淡,你这女人有病吧。宋怀萱跪在冰冷的地板上,久久没反应,一个声音说,这不是冷感的问题,另一个声音说,是性的问题。丈夫拿起浴巾擦干眼泪,看着她说,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你回家吧。我再来想想下一步,我不可能跟你生小孩的。我没那么贱。
宋怀萱目送着丈夫仓皇离去的背影。回到宋家,继续跟母亲过生活。
没多久,丈夫跑来,说他释怀了,要重新开始,过没几天又气极败坏地回去。几个月后,她接到丈夫的电话,大意是他跟父母谈过了,两老认为他还年轻,还来得及找一个正常人结婚生子。宋怀萱办理手续。回到宋家的那一刻,宋怀萱想,我这辈子逃不出这里了。她察觉母亲的生命力流失得比过往更严重,皮肤蜡黄,经过一楼时,她听到房间内有电视节目的声响,二十四小时放映。
只有在一个时刻,她相信母亲还意识清醒,宋怀谷每隔三四天打来一次电话,宋怀萱会听到母亲清脆的笑声,问候儿子在美国的生活,下一次回台湾什么时候,那笑声仿佛一道无声的墙,把宋怀萱阻挡在外。宋怀萱重拾趴在书桌上写信的日子。偶尔,她躺在床上,想着哥哥,想着吴辛屏,身子静静化成一滩水。她眨眨眼,哭了。她想着不该想的人,但除此之外她也不晓得自己还能想谁。
宋怀谷再一次回来,身后站着一个女孩。女孩似乎在适应着她一路奔波所见到的风景,她看起来有些兴奋,也很疲倦,她把头倚靠在宋怀谷的肩膀上,孩子似的闭上眼睛,宋怀谷低头抚摸着女孩,姿态像一对交颈鸳鸯。哥哥说女孩累了,要调整时差,他们早早上楼,宋怀萱在门外听,除了鼾声不闻多余的声响。
隔日傍晚,宋怀谷把所有人载到一家餐厅。他们先走过一条落羽松夹道而立的小径,池塘里有水草攀爬着池壁生长。餐厅的墙面是巨大的落地窗,透出橘黄的灯照。宋怀谷走到柜台,说出订位号码,小石头磨着宋怀萱的胃,有大事要发生了,哥哥不是这样精心规划的人,她转身看着母亲,母亲一脸适然,双眼晶亮,对于她方才经过的厚实木门与天花板垂坠的灯具,发出细小的赞叹。宋怀谷回来看她,她奄奄一息的气色一下子好转了,流露出孩子般的姿态,碰了碰哥哥的手,询问哪里找的餐厅,像是在跟那女孩竞争着什么。
服务生端上花茶,哥哥介绍女孩,钢琴老师,大学主修音乐,学生近日才得了一个重要的大奖。母亲问,教小孩子很需要耐心吧。女孩把发丝勾到耳后,羞赧地笑了一下,声音轻细如同她小而立体的五官,女孩整个人精致得让人怀疑她的骨头是不是水晶做的。
他们应对时,宋怀萱很担忧,嘴里的蟹肉炒饭嚼了好久,她极想探知哥哥在酝酿着什么,她了解他,她在等待,一如从前她每一次等待哥哥的实际动作。宋怀谷终于开口,我这次回来,是想跟你们说,我们要结婚了。她的爸妈跟家人几乎都移民到美国了,婚礼确定有一场在美国,台湾这里我不是很确定,也许你们也来美国参加?
宋怀萱愕然抬头,看着哥哥,母亲手上的汤匙掉落至盘上,敲出咣当一声,她面红耳赤地嚷嚷:你不是说过几年,要回台湾照顾我吗?宋怀谷冷静地解释,他习惯了美国的规矩跟文化,他有苦衷。若母亲愿意的话,可以过去美国住几个月,他有自信让母亲在美国过得更舒适。母亲不甘地挣扎,你爸送你出去不是要让你当个美国人的。宋怀谷完全不受动摇,他揽着女孩的臂膀,斩钉截铁地说,他要在美国落地生根了,若父亲还在世,也会支持他留在美国打拼的。母亲别过头去,手握成拳,忍受着什么。宋怀萱既觉得哀伤,又有一丝坦然的快意。
宋怀萱看了女孩一眼,女孩礼貌地对宋怀萱投以一笑,女孩的父母在家刻意使用英文,她的中文跟不上他们的语速。宋怀萱猜想待会女孩势必要宋怀谷把饭桌上母子的对话以英文再讲述一次。想到两人之间如此亲密,宋怀萱心中流泄出哀愁。哥哥要走了。
她想象哥哥搂着女孩,站在一个院子碧草如茵的两层楼平房,说不准养了一头毛色金亮的大狗。母亲那时八成气消了,又苦涩又骄傲地搭上飞机探视他们,在屋前抱着他们的小孩留下合照。宋怀萱皱眉,想在这样的画面里填入自己的位置,她尝试良久,有了她的加入,整幅景色立刻扭曲、歪斜。那晚,宋怀萱翻来覆去,睡不着。她走到一楼,想着再几个小时,哥哥预定的包车就要把他们载到机场了。宋怀萱想,那我呢,会有谁来载走我?
哥哥一走,母亲的拒食情形更严重,她掉了好几公斤,双脚骨瘦如柴,移动时摇晃到像是随时都能在地上跌掉一身骨头。宋怀萱想这样不对劲,她走进房间,母亲坐在摇椅上,身躯缩成弓,像是被椅子吃了进去,双眼骨碌碌地盯着她。宋怀萱放下一杯果汁牛奶,说,你喝吧,喝这个增胖,太瘦了对身体不好。母亲喝了几口,猛然推开她,杯中剩余的奶液泼在宋怀萱脸上。母亲气若游丝地说:会有这一天,就是因为你当年把那个吴辛屏邀请到家里来玩。
宋怀萱再也没进去母亲的房间,她走回三楼继续写信。几日后,宋怀萱在超市撞见一个女子,要不是对方介绍得很详尽,她不会想起这个女孩,张贞芳,当年爱哥哥爱得很苦,写了好几封信,也曾在宋家门口等哥哥,只为亲手递上一包糖果,那些文字跟糖都被宋怀萱吞了进去。宋怀萱听过风声,事态鼎沸时,张贞芳找过连文绣,谈了什么没人清楚,几天后连老师的机车被人刮得面目全非。
宋怀萱有些讶异张贞芳还认得出自己,她们未曾说过话,在张贞芳心中她或许是暗恋对象背后那团模糊的小影子。张贞芳冷不防搭住了她的手腕,说,你知道吴辛屏有回来过吗,她妈妈亲自去台北把她抓下来的。宋怀萱浑身一颤,多少年来,除了母亲,她没有从别人口中听见这三个字。
宋怀萱出了一趟远门,挂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她太久没移动了,每更换一种交通工具,她的精神就萎缩了几分,千辛万苦才把自己带到张贞芳形容的位置。她站了两个钟头,才看到吴辛屏从一间教室步出,放下一叠书,跟柜台的年轻女孩指手画脚,又匆忙走进。单凭那一眼,宋怀萱就能听到血流擦过管壁的勃勃声响。
宋怀萱的包包内除了数万元的现金,也有一叠更改了多年的信。她注视着眼前的吴辛屏,脑中浮现十几年前吴辛屏躺在她身后,指头在她背上画着圈圈,那柔情万种的时分。她又像个傻瓜一样伫立了几个钟头,孩子一个个背着沉甸甸的书包走出,再来是吴辛屏。宋怀萱拉下帽檐,口罩上提,她跟着吴辛屏,数过每一站的足迹。有工作,有孩子,有丈夫,最重要的是,有个家。
宋怀萱捏紧手上的信,她冷不防觉得,不值得,这个女人才不值得。吴辛屏根本把自己忘了。一个计划在她心中成形,该怎么让吴辛屏想起自己?她得先回家处理母亲,再回来复仇。宋怀萱精疲力竭地回到家,推开母亲的房门,她得让母亲知道,自己并非一事无成,她即将前去找吴辛屏修正多年前的错误。
在她眼前是一具衣着完整、散发异味的干躯,蝇虫满天,依旧在摇椅上,电视屏幕暗下,不知是母亲关上,还是给烧坏了。宋怀萱站在原地,用力思考,母亲不是几天前还有力气咒骂她吗?她蹲下身,抚摸那些渗出的液体,怀疑是否连时间也忘记了她,为什么她的一天是别人的一个月,甚至更长?她耗了好长的时间才把母亲的痕迹给刷洗干净,身体连同摇椅挪到地下室,她很矛盾,不想要这个家只剩下自己,又不情愿母亲跟自己靠太近。那段时期,新来的超市店员赞美她气色变好了,是有在运动吗?她难为情地点了点头,不敢让店员得知她在门窗紧闭的空间里忙碌着什么。
吴辛屏从她眼前经过的那一秒钟,宋怀萱以为是她内心巨大的执念形成的幻觉,或者是老天也难得垂怜了她?小镇是多方便的地点,若在台北执行计划,她没有把握自己会成功。宋怀萱更不敢置信,吴辛屏毫不设防地跟自己回到家。计划初始多么美丽,要不是后来这些人的阻挠,她情愿把吴辛屏关在这,她会照顾吴辛屏的。吐出一口长气,她的内心好安静,没有声音了。她对于自己再也听不见那么多,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宁静。好像走向一湖深水,声音在水底糊散开。
范衍重把妻子从宋宅里背出时,吴辛屏已因吸入过多一氧化碳而昏迷。过了两三个礼拜,她才能够解释事情的经过。而在整合了吴辛屏与奥黛莉的说辞以后,范衍重才彻底自吴家庆的眼中脱去了嫌疑。范衍重是在通往一楼的阶梯上找到使劲往上爬行的妻子,众人以为是吴辛屏跟宋怀萱经历扭打、千钧一发逃了出来,吴辛屏没有否认,放任这个版本广为流传。
简曼婷告诉在补习班外出没的媒体,吴辛屏能够逃离宋怀萱的魔掌,自己扮演很关键的角色。她虽然质疑错对象,但若没有她的积极介入,这些人不会阴错阳差地聚集在凶手的住处,成了破案的关键。简曼婷传了一封很动人的短信给吴辛屏,说她迫不及待与吴辛屏相会,她会给吴辛屏一个大大的拥抱,并耐心倾听吴辛屏诉说跟凶手共处的惊悚时刻。吴辛屏没有回复。
警方请奥黛莉重建宋怀萱放走她的现场,奥黛莉说,她忘了。大家都信她,她的头部受过重击,心理可能也残留着创伤压力综合征。奥黛莉并没有忘。大象永远不忘记。
她把那短短几分钟,宋怀萱对自己说的话都牢牢烙印在脑海。宋怀萱把她扶起,坐正,她的眼神深深地穿进奥黛莉的眼珠,其中有一整片冰原。宋怀萱问她:“你想不想活下去?”奥黛莉瞪着宋怀萱,该怎么回答,她试着从双眼中判读出信息,若她答是,宋怀萱是否要对自己下手。奥黛莉脑中闪过许多模糊的脸孔,有亲爱的父母,有林老师,有她求学跟工作期间,因自己孤僻冷淡的个性而疏远或嘲笑的人,最终,也免不了想起芝行和张仲泽。
你想不想活下去?她要怎么回答。她能否诚实地说,我也时常怀疑自己该不该活下去,我没有答案,这问题太难了。奥黛莉闭上眼,疲惫地吐出,我想活下去。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怎么可以在杀人凶手面前展示出自己想活着的愿望?宋怀萱拉着她站起,奥黛莉觉得有个冰冷的物件抵着自己的背,她不愿细思,宋怀萱呵斥她往前走,吴辛屏发出求情的呜咽,奥黛莉经过张仲泽时,脑筋转过一个可笑的想法,她跟张仲泽早注定要一起上黄泉路,她只是心疼两人不是在一个体面的情形下走完最后一程。
奥黛莉颤抖得厉害,她想,若有面镜子,她的五官应该是非常难看,像是被狮子老虎叼着头往前拽拉的羚羊。门铃声变得更加清晰,外面的人是谁,不要再按了,别再刺激凶手的情绪。奥黛莉拖泥带水地走着,不想要太快就上到一楼,宋怀萱似是察觉了这份心思,踢着她的脚踝,逼她加速。上到一楼,奥黛莉的心情灰暗,她认为宋怀萱要攻击她了,宋怀萱却是蹲下身,解开她脚踝的束缚,把她往前推倒在地,旋即往后奔跑。奥黛莉事后常想,为什么?为什么放过了她?有记者问,是否怨恨宋怀萱?张仲泽的部分,她恨,至于个人的部分,说不上缘由,奥黛莉没有太多的怨。
经历了这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惊魂,奥黛莉内心某些歪斜疯长的郁念,反而平抑了。过没几天,奥黛莉的父母来把奥黛莉接走。父亲说,等你想说话的时候再说,我们等你。母亲说,我们知道你遇到了很可怕的事情,那个女人太疯狂了。奥黛莉抬头看着他们,意外地认识到,这对她从小到大又爱又惧的完美父母,变得好矮,好老,皱纹好多。奥黛莉走进房间,物品的数量与摆放位置,停留在她离家时的样貌,床单是新晒的,有蓬松、粉质的气味。奥黛莉睡了一场很漫长的觉,十几个钟头,醒来时是隔日的黄昏,夕阳是奶油般柔软的橙色,奥黛莉坐起身,有部分的自己跟宋怀萱一起烧毁在那个阴暗的地下室了。
她也还在捉摸,剩下的,坐在父母家中的自己,是哪方面的奥黛莉。不管怎样,这么多年以后,奥黛莉首度感受到,她干涸的内心有什么正在分泌、流出。她想活着,她得活着。她被破坏了那么多次,没有死。奥黛莉规划着,这一次,她得走出去,她想要跟父母商量,找人接手照顾张仲泽的父亲,张仲泽是因我而死,我们对他的父亲有责任。她也要巨细靡遗地说,林老师是个怎样的人。奥黛莉会坦承,是的,她爱过林老师。只是爱一个人,不代表能为他承受这么多。说来多么讽刺,奥黛莉竟然有些感激,宋怀萱没有杀她,像是她也感激过,林老师只是绕着她下面的外核浅浅地抚摸,没有实际插入。
邹国声来找范衍重,报告一个好消息,娜娜消失了,邹振翔心碎得在房间里哭了好几天。邹国声很高兴结局是这样子,若他跟妻子干预过度,儿子的抗拒也会升级吧。邹国声还说了一些娜娜与她的母亲的坏话,像是,女孩的身体也只有这时候值钱了,再过几年,不信她们母女还能这么得意。范衍重垂着眼,看着手上漂浮着渣滓的咖啡,新来的助理是个有些不灵光的女孩,冲滤挂包咖啡贪图省时,常常一口气注入太多的热水。
邹国声卸下胸口的大石,话也多了起来。“总算解决了这个麻烦,这年代做父母也辛苦,以前只有生女儿要担心,现在生儿子也要提防。对了,你太太还好吧,那时我跟我太太看到新闻,太可怕了,好险你太太逃了出来。我看报道,那女生根本精神变态,被退学后就在家里当啃老族了。真想不清楚她为什么要绑架你太太?”
邹国声停顿,看着范衍重,范衍重感受到自己得回应朋友的好奇。一个地下室里躺着三具焦黑的死尸,画面如此惊人骇人,引起广泛关注。不晓得是谁走漏了风声,告诉媒体,烟雾参天之际,两台救护车进入巷弄载走两个女人。记者追到医院,认出范衍重,他再一次登上版面,“地下室三尸命案,疑似与颜艾瑟前夫有关”,这种杀人标题让范衍重再次被海量的来电给冲垮,他再三澄清,这案子唯一与他有关的部分,仅在于他的妻子是凶手的目标之一,实际情形,检警仍在侦办中,他不方便透露。他也恳请媒体放过他跟妻子,吴辛屏还在走出阴霾,过度的报道只会刺激到她。几天后,台北爆发了另一件更令人发指的情杀命案,媒体这才甘愿饶过他们,像是被更大块的鲜血淋漓的肉给引走的鲨群。
范衍重没有完全放松,这几年来媒体界吹起深度报道的风气,记者蹲点,深入田野,若被他们抓到十几年前吴辛屏跟宋家的过往,范衍重几乎可以揣摩那宛若深知人间疾苦的滥情笔调,他更可以想见,有些人会转变态度,范衍重望了一眼邹国声,忖度,这位朋友会怎么想呢,也许他会将心比心,认为宋家的恨不无道理。
“十几年前是同学,毕业后没什么联络了。动机我也不知道。”
“你太太没说吗?”
“她什么也没说。”
“好吧。”邹国声很快地换上客气的笑脸,“还是谢谢你协助我儿子。经过这一次经历,那孩子也该明白保护自己的重要性。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以前谁敢拿这种事来兴师问罪,没有打断女儿的脚就不错了。现在科技进步,有些人情义理也淡薄了。”
邹国声一走,范衍重往后贴着椅背,五点半了,他晚上没有应酬,是可以回家的时间,他却不想回家。人回来了,问题就在这里。他要怎么面对一个大难不死的妻子,又要怎么厘清许多年前吴辛屏和这对兄妹的关系。
他一方面猜想,吴辛屏在等他开口询问?一方面又想推翻掉,也许那只是自己把内心的困惑投射在吴辛屏身上。吴辛屏出院以后,她辞掉工作,范颂律也暂时停了补习班的课程,吴辛屏手把手地辅导她,陪她把联络簿上的待办事项给逐项完成。九点多,吴辛屏哄睡范颂律,去浴室盥洗,十一点回到房间,日子跟从前没两样。
范衍重吃完饭,就躲在书房里,确认客厅的灯关了才溜出来。李凤庭原先就对吴辛屏没多少敬重,事情过后,轻慢成了轻贱,她怨怼吴辛屏的隐瞒,也恨吴辛屏让宝贝儿子又上了一次版面。她私底下劝范衍重,你怎么两次都找到了有病的女人,等大家不再关注,签字离婚吧。你处理了那么多离婚诉讼,你会找到一个方法的,颂律我可以照顾。范衍重虚应着母亲,内心也想着,他好像都被这种外表看起来完好如初,内心却有一大块荒芜的女子给吸引着。
从前颜艾瑟会在他不想说话的时刻,逼迫他说话,把两人给扯到一个毁灭的境地,他疲乏无助,他要的是距离,他走进书房,颜艾瑟不肯善罢甘休,拉扯他的衣袖,尖叫,凭什么是你决定我们两个对话要不要结束,我要说下去。范衍重转身,那一秒好像有谁占据他的身体,替他伸出手,抓取他眼中的物件。他想,我终于了解了我以前的当事人行动时在想什么,他的内心平静,并无悔意,觉得这是他应得的。他要安静,他得到了,没有战争,哪来的和平。不问后来的代价与纷争多么纷杂,在那一刻,他的心抵达了近乎永恒的宁静。
吴辛屏从来不逼迫他,她很识相,他需要时,出现;他忙碌时,消失。她是个功能性的配偶,让他的生活趋向完善,但他不曾想过,这个夜晚躺在他身边的女人,她在想什么。她会做梦吗?她的梦会长成什么模样,会有他吗?结婚也有两年了,他过于信赖、欣赏吴辛屏的缄默,还有些沾沾自喜,婚姻并不一定得经过那相互掏取彼此心事与人生创伤的过程,有时,反而是经历了,伤害与辜负才接踵而来。如今,他成为想要打开这块沉默的人。他想问,你跟你的家人、奥黛莉、宋怀萱、宋怀谷,甚至连文绣,你跟这么多人之间究竟是经历了什么?
吴辛屏躺在床上。范衍重浓厚的鼾声,她多久没听到了,说不上怀念,只是有恍若隔世的彷徨。一早,范衍重急着把小孩载往李凤庭那,吴辛屏心底擦过火光,时候到了,她明白,范衍重迟早会跟她讨个解释。她一五一十地,从宋怀萱宋怀谷,生日派对,父母收取宋家的和解金都全盘托出。宋清弘被逼急了,金额来到将近天价。她收了,更改证词。范衍重迟疑半晌,咽下他内心最大的疑问:那宋怀谷有侵犯你吗?他意识到,任何答案都不可能令他满意。他只好温和地埋怨,你不应该隐瞒这么多的。你可以试着相信我。
闻言,吴辛屏几乎想哭,她可以信谁?有好几次,她试着重建生活,大三那年,她申请了一些账号,也跟人社交。她更新着缤纷的照片,尝试掩埋那个暑假的回忆。大学毕业的前几天,她被朋友的电话唤醒,一个陌生网友在她社群媒体的每一则照片跟文章底下留言,“吴辛屏十八岁就被有钱人的大**插来赚学费”。那个网友的大头贴是一面墙,点进去什么信息都没有,只标注来自什么城市,是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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