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示:请记住本站最新网址:m.xiaoshuodawang.com

小说大王【m.xiaoshuodawang.com】第一时间更新《刹那》最新章节。

周启森有点眼冒金花,差点没站稳,简直尝到了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却发现路尽头的肉柱子是佛祖手指时的那种滋味。

他在朋友家的中国地图上悄悄比画过。从临澧县到河南嵩山,大约是他小臂那么长的距离,有500多公里;到他的第一个小目的地湖北荆州市,差不多是食指的长度,在100公里左右;到澧县有多远呢?差不多一粒大米就够了,10多公里的样子。况且停弦渡还是直接与澧县接壤的乡镇,只隔了一座去年刚修好不久的张公庙大桥。

这样下去,走到荆州都得好几天,嵩山少林寺突然变得远在天边、遥不可及了。

周启森虽然还在继续往前走,但意志消沉之后,不只脚疼,肚子也开始饿了。这县城的深夜,到处都是房子,却不见半个人影,安静得让他害怕,几声响亮的狗叫突然传来,他哆嗦着弯下腰,喘着粗气躲进一条小巷。他从小在农村就怕狗,一边喘气一边快步往小巷中走。偌大的县城中是大片的黑暗,小巷里几乎家家都熄了灯,但仍有一扇窗户还亮着光。他走过去趴在窗台上悄悄往里面看,只见到那昏黄的电灯泡下,有一尊观世音菩萨像。

菩萨抱着一个穿红肚兜的小孩,慈眼低垂,仿佛是在看小孩,又好像是在看向他。周启森腿脚一软,便跪在窗前,开始忏悔,嘴里一边念“阿弥陀佛”,一边轻喊“菩萨啊,救救我!”。喊着喊着,他终于撑不住了,开始哭起来,哭得泪眼模糊。

“小孩,你怎么了?”

窗里传出菩萨若有似无的细微声音。周启森不停抹着眼泪,什么也看不清,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到了显灵的声音,又或者是自己的幻觉,他不敢放过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号啕大哭着回应道:“让我回去吧!可不可以让我回去啊!我不是故意给他们下农药的,我后悔了!菩萨!菩萨!救救我!把这些变回去!”

“你给谁下了农药?”

“我的爸爸妈妈……是他们太歹毒了,真的对我太歹毒了……”

“你是哪里人?”

“我是临澧停弦渡的……”

周启森啜泣着,感到两只手轻轻抓住了他的胳膊,虽然鼻涕堵住了鼻子闻不出太多气味,却也能嗅到一点雪花霜的香气。

“你进屋里来。”不是电灯泡下的菩萨,是个年轻女人。

“我不是菩萨,是菩萨的信女。”

女人打开热水瓶,倒了杯温水给周启森:“你给我讲讲,你父母是怎么对你歹毒的。”

周启森抹干了眼泪,双手捧着水杯,才看清楚女人的长相。短发、漂亮、城里人的白衬衣,要不是胸前戴着一串念珠,真像是同学家墙上中国地图旁边挂历上的时髦美人。

“你讲呀!”

女人催促他,他吞下一口温热的水,把自己的一切慢慢讲了出来。

起初,周启森结结巴巴地讲了几句,自己是哪里人、家里是什么条件、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就讲不下去了。

“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他们歹毒的?”

“其实在我很小的时候,他们就很歹毒,硬要逼我去看死人……”周启森带着哭腔说。

想到父亲逼自己看死人的事,记忆的闸门就被打开了,周启森的讲述慢慢开始流畅起来。

一路上的回想是一种记忆的练习。被迫去的葬礼、打书匠、《水浒》、不吃肉的鼓匠、怎么看待生与死、娘亲的偷情传闻、拜年回家的争吵、偷听到父母对自己的侮辱、买农药、下毒与出走……他事无巨细地讲,掏心掏肺地讲,这些事情憋在心里太久了,从来没有地方可以说出来。

“罪过……”

女人转动着手中念珠,嗟叹一声,然后站起身,让周启森跟过来。她递了三炷香给他,让他在菩萨面前拜一拜,诚心悔悟自己的罪过。周启森照做了。

“这么晚了,你从临澧走过来那么远,也累了,就先在我家睡吧。”

女人把周启森领进房间,说自己一个人住,只铺了一张床,让周启森就睡那张床。

周启森犹豫了一下,还是脱掉了外套和磨得破损的解放鞋,躺了上去。他实在是累了。和家里的煤油灯不一样,女人拉了门边的细线,白炽灯就灭了。周启森看着床头的鸳鸯浮雕,眼皮越来越沉,最后终于缓缓闭上。蒙眬中,他好像听到开门的响动和单车链条的声音。

他想睁眼看一看,她是不是真的走了,但实在是太疲倦,眼皮和身体,都不再听使唤,不能动弹。

这都是梦吗?不,如果是梦,他觉得自己醒过来,回到那样的家里,迟早有一天还是会做出这样的事。

她会不会是悄悄去找公安来抓自己了?那也罢了,大不了一死,死无非就是比疼更疼一点,反正也已经疼够了。再说,也许死了正好,可以看看自己到底是不是好汉,会不会变成一颗星星,回到天上……

第二天上午,阳光斜着从窗外进来,把他从沉睡中照醒。

他还是感觉很像梦,但那床头红漆的木雕鸳鸯、散发出淡淡雪花霜香味的枕头让他清楚,这是真的。

很快,他被门外飘来的另外一种香气所吸引。

“小孩,吃早饭了。”

女人端了一只青花鲤鱼戏莲叶的白瓷碗进来,碗中插着白瓷汤匙。

那是猪油的香气,女人为他煮了两个白水荷包蛋,只是放了些盐和酱油调味,撒上葱花,舀了勺猪油随汤匙一起浸入热汤之中。

周启森吃得连一滴汤都不剩,甚至不停用舌头去舔碗底的咸味。

这是他这辈子吃过最好的一顿,以往所有宴席上的大菜都不能比。

“先贵!先贵!”

1992年夏末的临澧县公安局,骄阳把一切都照得发白。乔先贵转过身,大厅外台阶的蓝色瓷砖是白的,地面的灰色水泥是白的,车棚的绿色棚顶也被晒成了晃眼的白色。

边三轮的引擎声熄灭,赵定尧把钥匙扣在皮带边,朝着乔先贵小跑过来。

他看起来热极了,灰绿色的夏季警服胸前,浸着大片的汗渍。倒是那一颗颗铜纽扣,在正午的太阳下金光闪闪。蓝底红边,里面印着红五星、黄长城、白色“公安”字样的袖章,也仍是干干净净的。

“你就不能讲究点?这么好看的警服,怎么老是被你穿得松松垮垮,邋遢相,不威武。”赵定尧向来注意形象,见到乔先贵衬衣的下摆都不塞进裤子里收好,就总爱批评两句。

“我刚去‘一完小’那边搞完事回来,太热了就管不了那么多。”

“搞什么事?”

“几个混混在一家小餐馆里面打架。他们拿铁棍搞的,搞成了重伤,现场到处都是血。有两个人送医院去了,有一个伤得很重,不晓得还救不救得回来。”

“那就要看他命大不大了,打架能有什么好下场……”

赵定尧叹了一句,说自己刚从澧县公安局回来,上次联合侦办的抢劫案,给他们送了点材料过去。

乔先贵问是哪个抢劫案,赵定尧告诉他就是去年年底的摩托飞车抢劫案。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两个年轻人,在临澧、澧县、津市一带流窜作案,骑着摩托车搞抢劫。一个人骑车,另一个坐在后面,专门看准了那些有钱的女人下手。不是抢她们的包,就是扯她们的金项链和金耳环。摩托车速度快,人力气也大,好几个女人摔在地上差点骨折不说,有的老太太耳环被扯掉时耳朵肉都被扯下来了,鲜血直流,只可惜仍然没有抓到那两个畜生。

乔先贵说听着都疼,怪作孽的。赵定尧撇撇嘴说好在最近消停了,就是不知道等到了年关,会不会又出来作案。

“不管今后作不作案,还是要赶紧把人抓住的,得还老百姓一个公道。”乔先贵说,等自己手头的事忙完了,也要来跟一跟这个案子。

“你?有空了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眼圈都黑得跟个国宝熊猫似的了!”赵定尧拍着他的肩膀揶揄完,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对了,你还记得我们清明节办的那个事吗?停弦渡覆船村那对吵架后喝药的夫妻?”

“当然记得。”乔先贵问他怎么了。

“他们不是有个离家出走的小孩?澧县公安那边的一个朋友告诉我,上个星期被澧县的一个女人登记领养了,运气好呢!”

“哦?”乔先贵面露诧异。

“澧县公安的人说那姑娘家条件不错,人也很好,就是婚姻不太好。她结婚后很久都怀不上孩子,男人就悄悄和别的女人好上了。男人和别的女人好的时候呢,她又怀了孕,生了个女儿,事情发生后,两人离了婚,男人就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女儿跑了……”赵定尧说完,又开始了他的老生常谈,批评如今90年代真是大退步,男人们都开始学国外的那种歪风邪气,讲究风流潇洒,不愿再负责任,所以社会上混账越来越多,好男子汉越来越少。

“停弦渡那个案子啊,我其实……总觉得还有点不太清白。”乔先贵喃喃自语,陷入思考,好像并没有听进赵定尧说的话。

“先贵啊,你有时候就是太轴了。你手上的事情这么多,一年到头不给自己放个假,都累成什么样了?”赵定尧赶紧让他打住,“这个事情已经结案了,你就不要再节外生枝了!”

“但是……”乔先贵的疑虑仍在发酵。

“但是什么但是?90年代有你这样责任心太强的人,我看也不行!现在这个结果是最好的,”赵定尧劝他多想想,“那孩子在澧县县城,不比在农村那样不幸的家庭里面好多了?没准以后还能成个人才,对他自己、对社会都有好处。你说有几个农村孩子,有这样的机会,得到这种条件,改变自己的命运?”

“好吧,你讲得也有道理……”乔先贵轻轻点头,“那就算了吧。”

一阵风吹过来,吹出干燥的沙土灰尘的味道,男人用手掌揉揉眼睛,愈发显得疲惫。

女人打开门缝,只见一位穿橄榄绿制服的公安正扶着自行车把,大拇指正在扳动车铃。

“您好,我是临澧公安局的。我叫乔先贵,请问这里是不是崔静莲家?”

“是啊。”女人只露出半张脸,身体依然藏在门后,平静地回答他。

“你就是崔静莲?”

女人打量着他,点点头。

乔先贵问她上上个星期,是不是登记收养了一个临澧县停弦渡镇覆船村的小孩,名字叫周启森。

“对啊。”崔静莲把门拉开,乔先贵才发现她挺漂亮的,披肩的长发垂在干净整洁的墨绿色连衣裙上,要是笑一笑,应该是个美人,但她完全没有表情,太过冷淡了。

乔先贵想不出一种形容,但他想起不少在工作中见过的死人脸。他暗暗觉得要是他们可以睁开眼与人交谈,也许就是这副样子。

“我可以进去吗?”乔先贵把单车一推,停在门边,把帆布包挎在肩上。

崔静莲让他进屋来,问他有什么事。

“哎呀,你就是周启森吧?”

乔先贵第一次看到周启森的时候,他正坐在缝纫机前看书,双脚轻轻来回踩着踏板,好像觉得那很好玩。

窗外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纱照进来,照在他剪得整齐的平头上,透出棕亮的颜色,也把他白白的的确良衬衣照得通透、干净。这哪里像是农村出来的小孩?他这么恰如其分地待在这个可以称之为“小康”的县城住所里,没有任何不妥。

乔先贵不禁低下头看自己的腰,制服的下摆又忘了塞进裤子里,反倒显得一副邋遢相。

“周启森是他以前的名字,”崔静莲对乔先贵强调,“他现在改名了,叫崔远,跟我姓了。”

周启森转过头,小孩子的眼睛终究还是藏不住东西,惊恐和警惕在他绷紧的脸上表现出来。

“好,崔远。”

乔先贵一边从帆布包里掏出他的海鸥牌照相机,一边解释,“是这样的,你们澧县这边的手续都办好了,但是我们临澧也要走一些手续。我先给你们拍张照,好吧?”

崔静莲走到崔远身边,把手搭在他肩上,看着乔先贵问是要分开照还是合照。

乔先贵说,那就合照吧,举起相机,等他们站好看向这边,拍了一张。虽然他没有说“笑一个”,但在按下快门的刹那,取景器里的两人却都像本能似的,露出了亲生母子一般腼腆但自然的微笑。

如乔先贵料想的那样,崔静莲笑起来的样子挺动人的。

乔先贵把海鸥相机收进帆布包,又拿出黑色的指纹捺印盒和一张白色的卡纸,走过去放在缝纫机台上。

“还要登记一下小孩的指纹。”

崔远乖乖伸出双手,乔先贵不声不响地给他的每个手指都涂上油墨,然后将指纹一一按捺在卡纸上。

“我的指纹要吗?”

崔静莲直勾勾地看着乔先贵的眼睛,乔先贵也没有因此而表现出不好意思。

“啊,就不用了。”

他把工具整理好,收进自己的帆布包,又拿出钢笔和记事本,“我们聊一下就可以。你收养了这个小孩,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那天去长沙办事,在街上遇到他。看到他穿得破破烂烂的,很遭孽的样子,听他讲话又是我们这边的方言,就问了他情况。他说他是临澧人,父母总是虐待他,他被他爹赶出来,离家出走跑到长沙,我们就遇到了。”

“具体是哪一天还记得吗?”

“4月7号,清明节过了几天。”

乔先贵一边站着书写,一边问崔远是哪天出门的。

“4月1号晚上,清明节前几天。”

“为什么要去长沙?”

崔远小心翼翼地说他本来想去深圳的,就一直往南边走。走了三四天,身上的钱用完了,发现才只到长沙,都没有出湖南,觉得走不动了,就在长沙落脚了。

“又是为什么想去深圳呢?你有亲戚在那边?”

“没有。”

乔先贵抬起头看,崔远的眼神一直在闪躲。

“我这辈子还没见过大海,就想去看看海。再又听说深圳打工可以挣钱,我也想挣钱,有钱了就不用受欺负了。”

乔先贵不为所动,问他走到长沙,中间经过了哪些地方还记不记得。

崔远称反正就一路往南边和东边走。到过常德、汉寿、益阳和宁乡,再就到长沙了。

“你身上应该没什么钱吧?路上吃的什么?”

“我叔叔过年都给我一点压岁钱,我一直存着,饿了就买点馒头吃。”

“哪天到的长沙?”

“4月5号晚上。”

“你的……亲生父母分别是4月2号晚上、4月3号上午过世的,这两天你在什么地方?”

“记不清了,应该是走到了常德和汉寿。”

崔远每次说完话,都要闭紧嘴。

“关于他们的事,你知道些什么吗?”

乔先贵忽然发问,小孩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不要慌啊,我就随便问你几个问题。”

“是啊,”崔静莲也在一边跟着说,“这有什么好慌的?”

乔先贵问崔远有没有听说父母是怎么死的。

崔远很小声地回答,说喝药死的。

“可是你家又不务农,农药哪里来的,你知道吗?”

崔远说是他买的。

“你买的?”乔先贵惊讶于这小孩如此坦白。

“是我爹让我去停弦渡镇上的生产资料供销社买的。买完回去的那天晚上,他就把我赶出家门了。”崔远说。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买农药干吗的?你娘知道农药的事吗?”

“没有说,”小孩看着自己的喇叭牛仔裤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娘知不知道,那天她不在家,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我说实话啊,当时我们发现农药瓶子上有你爹的指纹,还有一些小孩子的指纹,我们就想到,很有可能是你的指纹。”乔先贵照直说了,“所以呢,我后来也去你们镇上的生资社问过了。那边的销售员还记得你,她说你当时给她讲,农药是你娘让你买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崔远说那是她听错了,自己明明给她说是爹让买的。

“她听错了?还是你说错了?”乔先贵追问。

“她听错了,我告诉她是我爹让买的。”崔远身体有些向后闪躲,小声重复了一遍。

“好。”乔先贵说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你把农药买回去之后,有没有看到你爹把它放哪里了?”

“我不知道,不记得了。”小孩越来越紧张了。

“不知道吗?”乔先贵告诉他,“我们是在你的房间里,发现的农药瓶子。”

崔远咬紧了嘴唇,不再说话,慢慢看向崔静莲。

“他爹想和他娘一起喝药死呗,下药的时候又不想让他娘看见,就躲在他的房间里去悄悄下药了。你问他这么多干什么?他又不在场,怎么可能知道?再怎么说也是亲生父母,他一个小孩,你这样一直问是什么意思?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原本脸色冷淡的崔静莲,忽然变成了护崽的暴躁母鸡,眼神锐利,咄咄逼人。乔先贵赶紧合上笔记本,试图安抚她的情绪。

“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想把事情弄清楚,您别这么大火气。”

“他父母的事情,你们不是已经结案了吗?村里做主把他们家房子都给分了,一块土砖、一片烂瓦都没有留给他,现在还有什么没弄清楚的?”

“弄清楚他们的死,对崔远很重要,对你也很重要。我想弄清楚这件事,不是为了给去世的谁讨公道,而是对这些还在世的人负责。”

“那你们怎么不给我主持公道啊?把我的女儿找到还给我啊!”

一旦牵扯到别的事,就没完没了了。乔先贵说这事不归他负责,但可以帮忙去打听打听。崔静莲知道他打听了也没什么用,板着脸不为所动。

“好好好,”乔先贵把本子重新打开,“那我现在不问他了,问问你可以吧?”

“你想问什么?”崔静莲轻轻拍拍崔远的肩膀,抚慰他。

“我想问问,你是哪一天去的长沙?你说去那边办事,是办什么事?”乔先贵调整了自己的站姿,把正对着崔远的身子转向崔静莲。

“我去长沙?是4月6号,从津市坐船去的。”崔静莲第一句话还在故作镇定。

“我去年离过婚,前夫那个畜生因为我迟迟怀不上孩子,和别的女人好了。后来我给他生了个女儿才知道,他们一家人都是畜生,都知道他在外面找女人,还都帮他瞒着我。我和他离了婚,那段时间压力大,精神也出了点问题,他们那家畜生劝我为孩子着想,让我答应把女儿……”

正说着,一滴眼泪猝不及防滑向下巴,她哽咽了。

“我心里软,为了孩子的成长着想,我答应了女儿断奶之后就跟他。但是怎么想到,他们带着我的孩子,一家人都从澧县消失了,就是去年这个时候。我真的……”她拿出手帕,擤了擤鼻子,“我是听人说他们去长沙了,当时就想到长沙去找我女儿。”

乔先贵不知该如何安慰情绪突然崩溃的女人,只好问她找到女儿了没有。

“女儿没找到,”崔静莲一脸哭相看着崔远,“我找到他了。”

“你是听谁说,你女儿和前夫一家人在长沙的?”乔先贵瞄了一眼她手帕上面绣的一朵宝莲,并没有因为她的哭泣有太多动容。

崔静莲说她前夫是个知识分子,以前是当老师的。前夫给朋友写过信,说自己到了长沙,和那个女人结婚了,一切都很好。

“那这位朋友是哪一天告诉你的?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乔先贵的提问很迅速。

“去年快过年的时候遇到了,他告诉我的。他叫刘平武,是澧县二中的老师。”

“哦?我想想啊……”乔先贵停下笔,瞟着崔静莲的眼睛,“你去年过年的时候遇到这个刘平武,他告诉你,你前夫一家和女儿可能在长沙,然后你直到今年清明节后才过去找女儿,是这个意思吗?既然你这么想女儿,为什么中间等了那么多天才出发,去长沙找他们呢?”

崔静莲先不做回答,走进自己的房里,拉开抽屉,拿出一张信笺纸来,递给乔先贵看。

“你问这么多,”她的声音由远及近,“是不是一直怀疑我不是在长沙遇到的这个孩子?”

乔先贵还没来得及打开纸看,突然被红着鼻子的崔静莲问到了要点。确实被她看破了。

“主要是我从临澧县过来一趟也远,就想尽量问清楚一点。万一到时候不行,又要重新过来,就很麻烦,希望你多多体谅一下,耐得烦一点。”乔先贵按着信笺纸,向她解释。

“还有什么不清楚?”崔静莲紧接着说,她当时在街上遇到崔远之后,不是直接把他带回家了,还是先带他去了长沙的派出所报案。崔远这孩子怕生,听不懂他们说长沙话,只愿意跟她回家,征得长沙公安同意之后,她才把孩子带回来。

“这是那时候那边派出所给的回执单,你自己看,签字、日期、盖章都有。”

乔先贵拆开纸看了看,确实如她讲的那样,印有“长沙公安下河街派出所”抬头的信笺纸上,用钢笔刚劲有力地写了几行简短的接案通知,并有民警签字,加盖了单位公章。

“你问的这些问题,澧县公安局的人都问过了,我也交代过一遍,再问一次有意思吗?我去年过年得到刘平武消息的时候,就去长沙找过我女儿和前夫一次了,我没找到啊!所以清明是第二次去,就隔了那么久,有什么问题吗?”

崔静莲从乔先贵手上拿回那张回执单,轻轻折好,放回抽屉。又从抽屉里摸出一沓小纸片来,找出其中的几张,递给乔先贵看。她说这分别是去年过年时津市去长沙的船票、4月6号津市去长沙的船票,还有4月9号带崔远回来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在长沙买的船票。

“我都收着呢,总不会有假吧?”

乔先贵点点头,把这些都一一记录在笔记本上。的确,崔静莲的证据很全,但在乔先贵看来,有点太过于无懈可击了,仿佛是准备好要证明什么似的。

“你怎么还不信啊?”崔静莲有些歇斯底里了,“要不我们一起去长沙一趟,问问那边的派出所、饭馆和我们住的招待所?”

乔先贵举着钢笔摆摆手,说这个事情就先问到这里。

“我还想问问,你4月3号清晨三四点左右,有没有骑单车去过停弦渡的覆船村?遇到过一个起夜的老人,问过他三组在哪里?”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崔静莲摇头,“我家单车过年的时候被偷了,也一直没买新的,我哪里来的单车?”

“那你4月3号清晨三四点左右,人在哪里?”

“那我怎么还记得?三四点肯定没起床,在家睡觉啊。”

“你一个人睡的?有谁可以证明吗?”

“你什么意思!”

崔静莲忽然凶起来,乔先贵才发觉自己问得不妥,钻到不该钻的牛角尖里去了。

“哦,对不起!对不起!我的意思是,父母家人……”

“没有父母家人了,”崔静莲把头扭到一边,强忍着愤怒和悲痛的表情,故意赌气似的,说得很随意,“父母都死了,跟他一样。”

这句话让三个人都伫在那里,只有阳光照射下的灰尘在散漫飘动着,安静得连屋外草丛里的蛐蛐叫,都显得格外吵人。

过了好一会儿,乔先贵又说了一句“对不起”。这谈话越来越难以进行下去。

“我再问一个问题就走,”他松了松自己的衣领,“你当时把他从长沙带回来这边,为什么不直接送到临澧县,送他回家呢?为什么要把他留在自己身边?”

“是我求妈妈收留我的!”崔静莲还没开口,崔远忽然近乎果敢地大声吼出来,“他们早就都不要我了,那里不是我的家!他们打我!骂我!侮辱我!”

这屋子乔先贵再也待不下去了,明明这么亮堂,也不缺家具和物什,却冷清得让人心里发凉。

“好,我今天就问这么多,打扰了。”

他把笔记本和钢笔收进挎包,口干舌燥。

乔先贵推开门的时候,赵定尧正坐在窗边看报纸,他呷了一口茶水,把搪瓷杯放在办公室窗沿上。

“老赵,听说那个摩托飞车抢劫女人包和金银首饰的案子破了?”

“是啊,破了。”赵定尧的回答很简短,似乎不太想和他搭话。

“恭喜啊!恭喜!恭喜!讲讲嘛,是怎么回事?”

“有什么好讲的,很简单。我就想那两个人曾经在临澧、澧县、津市一带作案,又没有被抓,说明他们对地方很熟,几边都跑得多是不?再一个肯定也穷,才想抢劫吧?但是摩托车可不便宜。那什么人他穷,又还买得起摩托车,又还开着到处跑?我就想会不会是跑摩的的嘛。然后联系了澧县公安和津市公安那边的朋友,从在这三个地方跑过摩的的人里找。”

“这么容易就找到了?”乔先贵有些不敢相信。

赵定尧说可不容易呢,一开始根本没找到。不过他后来转变了一下思路,从开爬爬车和慢慢游的人里面找。找到一对住在澧县张公庙的父子,他们之前是在三个地方开慢慢游的,后来听人说摩的利润高,更赚钱,就卖了慢慢游,借了一些钱买了摩托车,结果赚的钱却比开慢慢游少多了。

“毕竟我们这边经济也不发达,消费得起摩的的人,哪里有坐慢慢游的多?父子俩欠一屁股账没钱过年,就心生歹念了。”

小说大王【m.xiaoshuodawang.com】第一时间更新《刹那》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