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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的大雪,把澧阳路的清晨下成了一张白纸。电线杆连着那一道道黑色的电线,像五线谱印在上面似的。那些黑色小鸟从电线上飞起,也许是音符全都跑掉了。
汤霞最近在学唱歌,天天都带着自学教材去上班,五线谱对她来说有点难。天蒙蒙亮,远处有了四四方方的轮廓和明亮的车灯,那是1路公共汽车,正从远处慢慢驶过来。
待车停稳、开门,她随两三位乘客一起登上去,摘下手套,和教材一起夹在腋下,在棉衣口袋里搜出五角钱纸币,交给售票员。
澧县城区只有这一路公汽,总长5公里。从城北的黄桥出发,贯穿整个县城的热闹区域,开到城南澧水河边的黄沙湾。黄沙湾设有堤坝和兰江闸,用于防洪。
去年夏天,暴雨很多,长江流域发了特大洪水,全国各地都在抗洪抢险。澧水河的水位一直居高不下,澧县城内也发生了严重的内涝。汤霞因为天天听人们讲洪水要来觉得可怕,擅自逃离桃花滩宾馆服务员的岗位,回到地势相对高的乡下老家太青山,避了两个月水灾。
后来她重返县城,才听说那时候有人传兰江闸决堤的谣言引起恐慌,被公安局抓了,非常后悔离开。
1998年是洪水经过澧县的一年,也是下岗潮来临澧县的一年。
以为可以在国有纺织厂吃一辈子“铁饭碗”的表姐,在这年春天下岗了,早汤霞几个月回到太青山。听说汤霞因为怕洪水辞了桃宾的工作回家躲灾,骂她愚蠢。
“你回来干什么?找不到工作,就只能当一辈子农村人了!一辈子住在太青山里,生活一眼望到头了!桃宾那么好的单位,金字招牌永远有饭吃,比纺织厂好多了,让我淹死在那里都可以!”
桃花滩宾馆是全县最好的宾馆,领导人1995年来澧县访问时都在这里住过,还为宾馆招牌亲笔题字。在这里当服务员是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家里当村干部的大伯当年帮着托了好几层关系,汤霞才有了这个机会。
可是她把机会丢了。
领班果断拒绝了她回归桃宾工作的请求,但汤霞仍然回到县城,想自己闯一闯。
每次坐1路公汽经过桃花滩宾馆,汤霞都会抬起头,盯着远处那几个烫金的题字看。也不知道当时要是留下,生活会是怎样?
她现如今在棚场街一家名叫“碟皇”的vcd影碟出租店打工。出租店每天早上8点开门,晚上10点关门,工作时间比在宾馆长一个小时,但要轻松不少,除了登记租簿、收钱找钱、打扫卫生,只需要整理租客归还的碟片,把它们放到分类正确的柜子上就好。虽然不是“铁饭碗”,但老板人好,工资开得比宾馆还要高。
再说,是不是“铁饭碗”又有什么关系呢?喜欢看电影和电视连续剧的县城人越来越多,今后谁家里还不得买台影碟机?影碟出租店不也永远有饭吃吗?而且,澧县的影碟出租店只有三家——碟皇、碟王和新金碟。后两家是仿着碟皇开起来的,生意都不及碟皇。也许,多存点钱,学到了门路以后,自己也能开一家当老板呢!
汤霞曾问过老板为什么想要开这家碟皇。老板告诉她,其实是因为自己的母亲生前喜爱电影。
1997年春节,母亲带他去广州走亲戚的时候,看到有影碟出租店,觉得是门适合自己的好生意。一次投入,反复收利,自己也有看不完的电影碟,一举两得。母亲想着在澧县也能做,便在棚场街盘下门面,开起了店。连“碟皇”这个名字,都是依葫芦画瓢,跟广州的店子学着起的。
母子俩经营这家影碟出租店才一年,生意就好得不得了,甚至要盘下隔壁的裁缝店扩充店面、增加展柜、摆放更多的碟片,才能满足租客们日益增长的需求。
不过,就在汤霞回太青山躲灾的那个月,老板的母亲在丁公桥附近出了车祸,被一个酒鬼骑着摩托车给撞死了。要不是因为母亲去世,老板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他也不会在店门口挂出招人的告示,被汤霞看到。
“霞妹,吃早餐了吗?”
下了公交车,汤霞正要过马路,遇到碟皇隔壁“首脑”发廊的老板周哥和她打招呼。
“没呢,崔老板昨天说给我买富油包子吃。”
周哥今天戴着红围巾,敞开皮夹克,露出暖和的羊毛衫,挺潇洒的打扮。头发上摩丝的味道也让汤霞觉得有种好闻的男子汉气味。
周哥说这么冷的天吃什么包子,富油馅的吃到嘴里糖都硬了。
“走走走,我请你吃粉!”
汤霞推辞说,那多不好意思。
“哥哥请你吃个早餐,有什么不好意思哦?”
周哥不由分说,轻轻拽着汤霞的胳膊,向早餐店的方向走。
到了这时候,城区的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被人们踩成了黑色的污水在地上流,只有零星的积雪堆在树上、公用电话亭上、遮雨棚和屋顶上。早餐店心肺大骨汤的香气传得远,老板当街揭开锅盖煮粉,那大团的蒸汽就从锅里升腾起来,遇到遮雨棚之后缓缓向屋里飘去,然后慢慢消散。食客们围坐在一张张小方桌边,挑动筷子吃粉、端起碗来喝汤的样子,让骨汤的香气更为诱人。
老板一边在案台上摆白瓷汤碗一边问二位吃什么粉。
“我吃一碗肉丝的就可以了。”汤霞红着脸告诉周哥。
“吃什么肉丝粉嘛。”周哥不由分说,告诉老板,两碗麻辣牛肉,都加个茶叶蛋。
汤霞没有反驳,其实说想吃肉丝粉也只是一种客气,因为它是最便宜的,只要两块五一碗。麻辣牛肉粉当然更喜欢吃,但要四块钱,她不好意思开口。
汤霞和周哥对坐在一张小方桌上吃粉。因为刚才被香气馋了好久,汤霞吃到一半才想起来得说句“谢谢周哥”。
周哥说谢什么,一碗粉而已,一个人吃早餐多没味。
见汤霞没作声,周哥边挑起烫嘴的米粉吹凉边趁机问她是哪一年的。
汤霞说自己75年的。
“75年?那今年也24了哦,谈朋友了没?”
周哥问得不经意,汤霞却羞红了脸,说还没。
“可以谈了呀,为什么不谈呢?”
汤霞告诉他自己农村来的,县城里的男人没人看得上。
“开什么玩笑?你这么漂亮的姑娘,谁不想娶回家当新娘子?”周哥嚼着牛肉,劝她不要妄自菲薄。
“你那个话不多的崔老板,我看就对你挺好的呀,是不是对你有点意思?”见她又不作声了,周哥随口问。
“你可别乱讲!你不了解他,他话不多,但人很好,不只对我好,对谁都好,不然哪里来这么好的生意?”
汤霞轻轻吹开碗中浮起的油花,呷了一口热汤告诉周哥,崔老板是78年的,今年才21,比她还小三岁,怎么可能有那种意思。
“原来他这么年轻?”周哥有点纳闷,“那他比你小好几岁,怎么喊你霞妹?”
“说了他人好嘛,觉得我还这么年轻,叫姐显老不好听,以后更嫁不出去了。”汤霞抿嘴笑起来。
周哥点点头,说确实霞妹更适合你,叫姐太老气了。
“你说你老家是农村的,我看你坐公汽过来的,你现在住哪里呢?”
汤霞说自己寄住在表叔家里,黄桥光荣院那边。
“哦,那巧了!我家是新河的,正好一个方向。”
周哥笑着说,现在下雪太冷,等开春暖和了,可以每天骑摩托车载她,反正顺路。
“好哇。”汤霞显然知道他是一种怎样的暗示。
“周哥你哪一年的呀?”
“73年的,就比你大两岁。”
汤霞问得怯生生,周哥当然也知道,她是一种怎样的暗示。
碟皇影碟出租店内,一排排花花绿绿的碟片堆满架子,白炽灯垂挂在天花板上,发着亮黄色的光,把屋里照得看上去很暖。
关上门有燃煤的硫味,老板崔远正弓着身子,把小蜂窝煤炉放进烤火桌下面。见到霞妹进来,便招呼她过来吃包子。霞妹把音乐教材放在暖桌上,手伸进暖桌的围布里烤,有些神秘地说,今天已经吃过了。
“吃过了?”
崔远也坐到暖桌边,把手伸进围布。在这样一夜大雪之后的早晨,几乎没什么人会来租碟,两人也没事干,就先坐着聊天。
汤霞说遇到隔壁理发店的周哥,请吃了粉。
崔远拿起一个富油包子,自顾自吃了起来,告诉汤霞要是喜欢吃粉,以后也可以带她去。
“好哇!”霞妹开心地笑出了酒窝,说冬天吃粉确实暖和一些。
“不过我好像发现你不太喜欢吃肉?”突然她又想起来。
老板说没事,自己可以吃光头粉。
“为什么肉都不喜欢吃呢?难不成你信佛,想当和尚啊?”霞妹开玩笑。
“那倒没有。我妈去世之前是个信女,不过我不信。”老板崔远告诉霞妹,自己小时候听一个不喜欢吃肉的人,讲过一件特别吓人的事情。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后来到了十几岁,不知道为什么,有次突然想起来他说的那些话,就再也不喜欢吃肉了。
“什么事情哦?”
老板摇摇头,说不会跟她讲,讲了怕她也不喜欢吃肉了。
“讲嘛!”霞妹反而被逗起了好奇心。
“不讲,我不讲。”
老板笑了笑,忽然想起来什么。
“不过说到隔壁理发店,”他搓着手告诉霞妹,“你上次问我的那个问题,我知道答案了。”
霞妹好像已经不记得了,问他什么问题。
“就是理发店外面为什么都挂着一个彩色的圆筒转啊转的。”
“哦,为什么呀?”她想起来了。
老板说,其实还挺有意思的。那个圆筒不是有三种颜色嘛——红、白、蓝,它们分别代表血、绷带和人的静脉。古代的欧洲人相信一种放血疗法,相信人生病是因为血里面有不干净的东西,只要放一部分血出来,就可以治病。那时候他们没有医院,靠理发店帮人放血治病,所以要挂这三种颜色的柱子。后来慢慢地,这三种颜色倒成了地球上理发店的通用标志。
“真的假的?你编的吧?”霞妹不太相信。
“是真的,不骗你。你上次还问过这条棚场街的‘棚场’是什么意思,我也知道了,棚场就是从前科举考试的地方。以前人们来澧州书院、如今的澧县一中考秀才,就是在这里。因为有很多考棚,所以叫棚场。”
“你从哪里知道的?”霞妹突然感觉他好有学问的样子。
“丁公桥那边开了家电脑室,我昨晚去学计算机五笔打字,上了一下因特网,在雅虎上面搜索到的。”
“计算机有这么聪明?学起来难吗?”
“我觉得不难,挺有意思的。比如说有一种程序叫电子表格,等我学会了以后,就可以用它来管理碟片的借还登记,什么时候借、什么时候还、租金多少,都可以自动计算,比我们用租借簿方便多了。”老板说他在攒钱,等到了明年,就打算买一台计算机。
“真有这么方便?那你早点买嘛。”听他讲得神奇,霞妹有些期待起来。
老板说今年不行,得等“千年虫”过去了再买,万一刚买就遇到千年虫,那我亏大了。
“千年虫又是什么?”汤霞经常能从老板这里听到一些稀奇古怪的新鲜词。
老板说千年虫不是一种真的虫子,是一种比喻。要解释起来还挺复杂的,他也搞得不是特别清楚,总的来说,其实是计算机的一种程序错误。
“以前的计算机性能不太好,储存不了太多数字,那些科学家呢,为了节约数字,都是用两位数来表达年代的,比如今年是1999年,那他们就记成99年,省略前面两位,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习惯。但是问题来了,明年就是2000年了啊,是一个新的世纪了!那1900年和2000年,不就重叠了吗?电脑毕竟有些方面还是比不上人脑,想不通这个问题,就会坏掉。所以我得等真正到了21世纪之后再买,那时候不会遇到千年虫了。”
“是哦,明年就是21世纪了,电视里也在说。”霞妹打了个哈欠,问老板到底多少年是一个世纪?是一百年,还是一千年?
“一百年是一个世纪。”老板回答。
霞妹的眼睛盯着那些五光十色的碟片封面,有些惝恍。
“突然觉得一百年好短。”
“是啊,好短。”
霞妹说以前小的时候在农村,就觉得人的一辈子好长,当小孩要听大人的话好烦,只想快点长大,到山外面去看看,甚至还想坐火车,去大城市。不知怎么一眨眼都二十几岁了,都下一个世纪了,自己还是一个农村人的命。
“你羡慕城里人?”老板问。
霞妹说当然羡慕,她小时候经常做梦,梦到自己一觉醒来成了城里小孩。
“穿得好,玩得好,吃得好,好开心啊!然后呢?好吃的东西,一口下去就醒了,才发现那是个梦。”
后来她才明白,没吃过的味道,是梦都梦不出来的。
“其实我小时候经常和你做一样的梦。”
崔远告诉她,不过有一天梦醒了,发现自己困在了那个梦里,怎么也出不去了,成了个噩梦。
“啊?”
霞妹正想开口问什么,忽然有人拉开玻璃门,走了进来。
“老板!还碟。”
一个戴着白色蝴蝶结大檐帽的时髦女孩,从皮包里拿出一套《还珠格格》的电视连续剧vcd放在柜台上,问有没有最近电视上很火的《刑警本色》。
“我也喜欢看那个,王志文挺潇洒的,不过那个电视台还没播完呢!”汤霞在旁边说,要播完了才会出影碟,现在没有。
“那电影呢?老板你喜欢看什么电影呀?给我推荐一下?”时髦女孩看着崔远,说港片有点看腻了。
“我不喜欢看电影,不过推荐可以。《霸王别姬》《活着》《剪刀手爱德华》《阿甘正传》《菊次郎的夏天》,内地的美国的日本的都有,先拿这几个去看看?”崔远一边登记租借簿,一边把《还珠格格》交给汤霞去归位。
“你一个租电影碟的,怎么不喜欢看电影呢?”时髦女孩吃吃笑,“不过我相信老板的推荐噢,就这几部吧!”
汤霞去找到这几张碟,做好登记给她,她便把碟收进皮包里出去了。
“老板再见!”
在顶着一条雪线的围墙下,她转过身来,轻轻扯着帽檐朝崔远挥了挥手,崔远也挥了挥手回敬她。
“是哦,你一个搞影碟出租生意的,怎么不喜欢看电影呢?”霞妹也意识到这个问题。
崔远回答,因为更喜欢看书。
“你们那边也有打书吧?我小时候非常喜欢听打书,附近有谁家老了人,就会请打书匠,我就喜欢跑去听。我喜欢听《水浒》啊,那些英雄好汉,在我的脑海里,都有各自英勇的样子。后来看了电视里面演的,我觉得好失望,根本不是那回事,所以就不喜欢看电影和连续剧,喜欢看书了。看电影,你永远只能当别人的观众,画面是别人定死的;看书,你有时候其实是让自己在演。”
老板崔远说,他脑袋里的故事,那可比电视上演的好多了,可惜呀,没办法掏出来给别人看。
“那我不信,看书麻烦多了,还是电视方便。”
霞妹突然扑哧一笑,说发现刚刚那个小姑娘,最近来得挺多。
“老板你发现了吗?她老是喜欢逗你。我觉得你还是挺受欢迎的,好几个姑娘,看你的那个眼睛,都水汪水汪的。”
老板说有所察觉,不过自己不太喜欢年纪小的姑娘。
“那你喜欢什么?难道是上了年纪的大娘?”霞妹开玩笑。
“别说我了。”老板崔远转移话题,问霞妹上次那个男租客怎样了。
“不是要和你谈朋友吗?也约你下了好几次馆子了,你答应他了吗?”
“没呢,他是说想要追求我,不只请我下馆子,还老带我去歌厅。”
“怎么听起来不太正经?”崔远建议,要不还是别和这样的人谈朋友了。
“是有点烦他了,给他机会吧,他谈又谈不到一起去。”霞妹朝着自己的音乐教材努嘴,“他听说我喜欢听歌,喜欢音乐嘛,就说他自己也喜欢音乐,结果每次都把我带到歌厅蹦迪。”
她告诉崔远,其实自己不怎么喜欢蹦迪,喜欢听那些清纯舒缓的歌,孟庭苇啊,罗大佑和老狼,最近还出了一个年轻的叫朴树,也挺好的。
她说自己喜欢那种含情脉脉弹着吉他的男人。
“老板,新年好!”
新世纪的正月初八,霞妹在老家过完了年,回来县城上班。
她提着两块箬叶串起的熏肉走进碟皇的玻璃门,乐呵呵地找来一张报纸铺在地面,又把黑黢黢的熏肉放在报纸上。
“就当给您拜年了!不要看它黑,我们太青山特产的腊肉,用柴火灶熏的,大蒜叶子一炒,特别香!”
老板崔远嘴上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喜欢吃肉”,却还是露出腼腆的笑意。
“我送的你敢不吃?”霞妹假意威胁他,一路搭车那么远带过来的,胳膊都酸了,所以必须吃!她怕老板还是不肯吃,又强调了一遍是真的好吃,不骗人。
“好,那我也送你一个礼物吧。”崔远从身后拿出准备好的塑料袋,递给霞妹。
“今年是2000年,21世纪了。”老板祝她在新的世纪里,天天都快乐。
“那你这个祝福可太好了。”霞妹拉开塑料袋埋头看,惊呼一声“哎呀!”。
塑料袋里面是一个包装纸盒,烫着一些看不懂的银色日文和几个英文字母“sony”,旁边是一盒磁带,封面印着黄色的麦穗、打着一个个镂空的小圆孔,上面印着:朴树我去2000年。
“这是随身听吗?很贵吧?”霞妹坐在椅子上,拆开包装。
“几百块,不便宜,不过我猜你会喜欢。”崔远看着她拿起蓝色的机器左右端详,然后把磁带外包装的薄膜也撕了去,拿出磁带来。
“喜欢喜欢,这太贵重了!”
“年前听你说喜欢朴树那种弹吉他唱歌的,就买了他的磁带一起。”
霞妹把磁带放进机器里,“咔”的一声关好仓门,一阵精密机械转动的声音。她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线控上的小小单色液晶屏显出“play”字样。
“音质挺好,你听。”
崔远凑过脑袋来,霞妹把耳机塞进他的耳朵,里面传来朴树的歌声。
“穿新衣吧,剪新发型呀,轻松一下,windows 98。以后的路不再会有痛苦,我们的未来该有多酷?”
“确实挺好,感觉就像有人在旁边唱给我听的。”崔远近距离看了一眼霞妹的脸,又马上把眼睛晃过去,生怕她发现。
《new boy》这首歌已近结尾,下一首是《妈妈,我……》。
“不知道为什么不走?说不清留恋些什么,在这儿每天我除了衰老以外,无事可做。昨晚我喝了许多酒,听见我的生命烧着了,就这么呲呲地烧着了……”
崔远愣了一下,摘掉耳塞还给霞妹,让她好好听,说自己还有一批新到的碟片要整理。
“我帮你一起!”霞妹戴好耳机,把随身听揣进口袋里,一边哼歌,一边同老板一起工作。她真的挺开心,本来过年这几天没见,还有点担心关系生疏了,毕竟老板是个沉默少语的人。现在,她觉得这一关没有那么难过,他还给了自己一个大惊喜,真是个好人。
她一整天都戴着耳机,反反复复听歌。把磁带从a面听到b面,又翻过来,从b面听到a面,嘴里也哼哼有词,来了租客要说话,都不舍得摘下耳机来太久。
“崔老板!”直到夜晚,临近下班,她才突然想起一件事,很认真地说了一句“谢谢”。
老板倒是很随意,说这有什么好谢的……
“我不!真的谢谢你,这是我这辈子收到的最贵重的礼物了。”
崔远点点头,也说不出别的话来,就又重复了一遍“你喜欢就好”。
两人正要关店出门,门口响起摩托引擎低转的声响。
黑夜中,刺眼的大灯照进店里,穿皮衣的男人正骑在摩托车上,一讲话,嘴里就冒出白气。
“霞妹,走,我先请你去坐夜市,”是隔壁美发店周哥的声音,“然后送你回家。”
“好哇!”霞妹答应了一声,很开心。
“我还以为你之前说天暖和了就送我回家是开玩笑的呢!”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开什么玩笑?”周哥潇洒地把头一偏,才看到崔远在她身后,说崔老板也还没走,正好正好,要不要一起去坐个夜市。
“我就不去了,你们去吧。”崔远冲他挥手,打了个招呼。
“走嘛走嘛!我可以驮两个。”周哥拍了拍摩托车的黑色皮座椅。
霞妹兜里揣着随身听,戴着耳机,坐上周哥的摩托,笑着让他别劝了。
“他这个人,肉都不喜欢吃的,哪里还愿意和你坐夜市?”
“今天才初八,夜市开张了吗?”
“开了开了,初八还不做生意,一个年还要过到什么时候?”
霞妹说在农村,过完正月十五才算过完年,不像城里人有这么多事可以做。
坐在摩托车上听歌的感觉挺好,虽然风吹在脸上还是有点冷。霞妹一只手抓着周哥的皮夹克,忍不住就跟着哼起来。
她觉得夜里的县城比农村让人感到丰富和安心,到了晚上也亮着路灯,就跟不要钱似的。他们经过一个个路灯,投在黄黄地面上的影子一会儿变长,一会儿变短。而老家的山上到了这个时候,要是没有月亮,就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人们睡得早,也醒得早,没有流行歌,只有公鸡打鸣“咯咯喔”。
霞妹下了摩托车,说自己在冷风里僵得太久腿有点麻了,有点站不稳,周哥弯好摩托赶紧过来抓住她的胳膊。她跺跺脚,周哥问好些没,她说好些了,于是周哥就顺着她的胳膊滑下,拉着她的手往前走。
“来来来,吃点什么?”
到了夜市摊,周哥也没有松开。她还是不好意思,扭开了手出来指着麻辣汤里炖的海带结,说要吃这个。
“还有呢?”周哥让她别客气。
霞妹说那就再吃个火腿肠吧。
戴着帽子的老板便取了一根火腿肠来,插进竹签,用学生削铅笔的小刀割开封口的锡铁,利索地褪掉红色的外皮,又一边旋转,一边在火腿肠上割了几刀,丢进油锅里。很快,那些被割过的口子被炸得翻开花来,像根鸡毛掸子。
“说了不要跟我客气,”周哥嫌她点得太便宜了,亲自开口:“再来一盘卤牛肉和鸡翅膀,拌个香干子,炒个蛋炒饭。”
“好,要得!”老板就喜欢这种大方的小伙子,笑指着挂了桃花滩夜市招牌的棚子说去那边坐,有炭火,好了给他们端过来。
“要不要来两瓶国人啤酒?”
霞妹连忙摆手说自己不会喝酒,周哥说那就不要了。
“那边还有卖长沙臭豆腐的,你要不要吃?”周哥指着一辆三轮车上架着藕煤灶和铁锅的摊贩。见有人在朝这边看,摊贩大喊了两声:“臭豆腐!臭豆腐!正宗长沙臭豆腐啊!”
霞妹摆摆头,说下次吧下次吧,今天点了太多了!
周哥听着很是高兴,问她是不是说的几个“下次”,每一个都算数。
霞妹轻轻推了他一下,卖了个关子。
“那要看你的表现。”
坐在夜市大棚下的板凳上,霞妹搓搓手,告诉周哥自己以前还在这附近的桃花滩宾馆工作过。
周哥忍不住问,那么好的单位为什么要走。
霞妹把自己的随身听从口袋里掏出来,轻轻放在小方桌上。
“还能为什么,不自由呗。”
“自由?那你觉得什么是自由?”周哥看着她手边的随身听,笑了笑。
霞妹想了想,说女人的自由,和男人可不一样。二十几岁了,在这个社会上,找到一个能让她自由的对象,才有自由可以谈。
周哥点头,同意她的观点,说没错,男主外,女主内,赚钱养家,还是得靠男人。
“欸!周哥,你知不知道,你的美发店,外面那个旋转的彩筒是什么意思?”霞妹突然换了个话题。
“这……就是招揽生意的工具。老百姓看到这个在转,就会想自己是不是要剪头发了。”
霞妹大笑了两声,说他答错了。
“我告诉你吧,这柱子上红的是代表血,白的代表绷带,蓝色的代表静脉。是因为以前欧洲人有种放血疗法,说人生病是因为血里面有不干净的东西,这样可以治病。那时候没有医院,理发店帮人放血,就挂这三种颜色的柱子。”
周哥竖起大拇指,夸她聪明伶俐,懂得真多。
“嘿嘿!”霞妹昂起头,冻出了红晕的脸蛋和细长的脖子有一种自信的漂亮。
“我看你的美发店生意挺好的,是不是还挺赚钱的?”
“一个人过日子反正是没问题,如果要成家嘛,两个人也养得活。就是将来有了小孩,那还要再努努力,养小孩是个无底洞呢。”周哥故意盯着霞妹说话,听到小孩,她的眼睛连忙看向一边。
这时,老板上菜来了,托盘上一个个不锈钢碗碟,都套着薄薄的白色塑料袋,食物就装在塑料袋里,这样一位顾客吃完,换个塑料袋就能继续装菜。
“县城人就是有脑筋,不用洗碗了,多方便。”霞妹拿起那根炸得焦脆、裹满辣椒油的火腿肠,轻轻咬了一口,用手遮住嘴慢慢咀嚼。
“周哥,你觉得谈朋友,是一定要有人做媒的好,还是自由恋爱的好?”
“肯定自由恋爱呀!”
周哥观察霞妹的表情,好像不为所动,又紧接着说:“不过好像很多农村还是要提亲的,这也是一种传统,也应该尊重。但是这和自由恋爱不矛盾,我认为啊,现在的年轻人谈朋友,就可以先谈,到时候再找个媒人去……”
“这不是霞妹?”周哥话没说完,两个正要落座的男人忽然望着这边喊了一声,拿着啤酒瓶朝着霞妹挥手。
霞妹看到两人,有些吃惊,但也朝他们挥了挥手。
“新年好呀。”
“新年好,”瘦脸的男人用牙咬开啤酒瓶盖,看着周哥,怪笑着问她,“和朋友出来坐夜市?”
“是呀,我那个店子隔壁的邻居。”
“哦……好!好!”
两人也都挺礼貌,但霞妹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尴尬。
“他们是?”周哥小声问。
“舞厅认识的,不是很熟。”霞妹告诉他。
“你还去舞厅玩?”周哥问。
“我只是喜欢听歌和唱歌。”她看着自己那崭新的进口随身听,说去年还想好好学一学,将来当个歌星什么的,现在想想,还是太不自量力了。
“那我们下次去唱卡拉ok吧?”知道了她的喜好,周哥很高兴,说自己也喜欢唱歌,会唱伍佰的歌。
“一言为定!”霞妹高兴得放下火腿肠,拍手叫好。
正月初九,霞妹从家里带了罗大佑的磁带来听。今天碟皇的生意不错,一些穿校服的高中生看到她桌上放的随身听,都忍不住偷看几眼,流出羡慕的眼光。
老板崔远清点和登记完新到的碟片后,带着锄头去挖店后边的粪坑了,让她这两天有需要就去周哥那边的厕所解手。
可能是因为98年洪水的时候,县城连续下雨,老是内涝,店里厕所的地基被淹了挺久,就开始逐渐下沉。昨天过完年来上班,霞妹发现下沉越来越严重了,开玩笑说屁股都快挨着粪池了,老板今天就去买了砖头水泥,说要自己弄好它。
先请了抽粪车过来把粪抽干,接下来就是把粪池挖深,然后加固四周,重新用水泥砌好。老板说,以后这一片下水道改造,就不会那么臭了。
霞妹有时候真的不懂他,这种又脏又累的事,他舍不得花钱请人,给自己送礼倒是挺大方,花了那么多钱。
她站在店门口冲着夕阳伸了个懒腰,捶捶肩膀,正要转身进店,却感到后脑勺一阵剧烈的撕痛,像是被人拿镰刀割稻谷那样,割走了头皮。
“老子通你的娘!你什么意思?给老子戴绿帽子?”
霞妹这才明白自己是被一只结实的大手牢牢揪住了头发,一阵应激,僵直在那里。她试着慢慢扭过头来,一双恐惧的眼睛,看见戴着雷锋帽的郭跃满面怒气、咬牙切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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