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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时间很紧!”罗门仍然在强调自己的立场,年轻人有点下不来台。

忽然,坐在办公桌旁一言不发办公的中年领导站起身来开口说,要不我带你们去找吧,赵老师平时去哪些地方钓鱼我知道。

浩南一边开车,一边抱歉地说不好意思,领导却让他不要在意,称自己只是举手之劳。他还告诉二人,当年停弦渡那个案子,自己其实也有参与。

“我那时候在停弦渡派出所任职,就跟你们一样年轻莽撞,呵呵。”领导看了后座的罗门一眼,打趣说那时候总以为自己很能耐,在现场乱动,被和赵老师一起搭档的老公安教训了一顿,讲了一番做这份工作的道理。一开始还挺不服气,后来慢慢琢磨,从最基础的工作一点点往好了学往好了做,才逐渐上道。

说到这里,他又慢慢收起了笑容。

“那个年代,他和赵老师搭档,两人真的很潇洒呀,穿着一身老式橄榄绿,骑的是边三轮,很有派头,让我这个乡下派出所的羡慕不已。那位前辈叫什么名字我不记得了,人很老派,做事一丝不苟,如果有机会,我还真想好好谢谢他。可惜就是那个案子之后不到半年,他因公殉职了。”

“你爸也是老公安,也很有派头啊。”浩南笑着瞟了罗门一眼,又很机敏地问领导,这位前辈殉职,和当年崔远父母那个案子有没有关系。

领导摇头说没有关系,那个案子已经办结了。前辈是在办后来的另一个案子,都说是因为操劳过度,骑单车时从山坡上摔下去了。

罗门把头扭向一边,看着窗外的风景出神,似乎不想参与两人的谈话。

“我听你们说是岳麓分局的,那林立莲你们肯定认识吧?”

“当然认识了,我们队长啊。您也认识?”浩南惊讶于这位临澧县公安局的领导突然提到林队。

“认识呢,我们以前玩得好。那小子,喝酒、打架样样比我强,一天到晚都闹腾,后来他能力强,机会也好,就调去了长沙。”

罗门这才看向他,那天在传达室里,依稀记得林队提到案子时,说过有一位朋友在场,应该就是这位临澧县公安局的领导了。

“哈哈,真的假的?林队年轻的时候这样啊?现在一天天板着个脸,神情特认真,不喝酒不打牌,除了说案子话都不多,每天都让我们肃然起敬。”浩南哈哈大笑。

当地领导说,人是会变的嘛。你们再过十几二十年,到我们这个年纪,也会和现在不一样了……

浩南和领导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罗门完全不搭话,他只是盯着阴云之下,这座静静的县城看。

渐渐地,有些水滴砸在玻璃上,他才下意识地提醒了一句,好像下雨了。

浩南打开雨刮器,说那快点开,领导告诉他不用慌,就快到了。

浩南把车开上堤坝,领导让浩南把车停下,摇下车窗冲着一个正在收拾钓具的背影大喊:“赵老师!”待那人一路小跑过来,暴雨骤然而至,雨刮器再怎么疯狂摇摆,也是徒劳。

罗门往左侧挪了挪,给赵老师和他正在往里收的钓竿让了位置,红色小塑料桶里,一条小鲫鱼正在做无谓的挣扎。

“谢谢你呢!怎么这么巧?刚下雨就遇到了你?”赵定尧乐呵呵地问带路过来的当地领导。

“巧什么巧,他们是特地来找赵老师你的。你又没带手机,我只好带他们过来了。”

“哦,不好意思,手机是忘家里了……那这两位是?”

浩南的车停在澧水河的堤坝上,四人坐在暴雨中的汽车里,外面窸窸窣窣的白噪音,反倒让车内显得特别安静。

“赵老师好!我叫刘浩南,他叫罗门,我们是长沙岳麓分局的,最近在调查一个临澧籍的嫌疑人,名字叫崔远。听说您之前负责过一个案子,和他有关,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

“这个名字是有点印象,不过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赵老师聚着眉心回忆。

“怎么就不记得了?停弦渡的那个案子,农药那个,姓周的一屋人?”临澧县警官提醒他,自己当时也在场。

“哦!那个啊,当然记得。”赵定尧一拍脑门,说是的,崔远,想起来了。他以前是穷人家的孩子,本名周启森,后来被隔壁澧县一个叫崔静莲的女人收养了,改了名字叫崔远,后来应该一直在澧县生活。

罗门告诉赵定尧,他们就是从澧县找过来的,崔远后来又去了常德,再到长沙。

“那后面的我就不清楚了。”赵定尧若有所思,问这个嫌疑人犯了什么事。

浩南简短地给他介绍目前了解到的案情,赵定尧不自觉把头扭到一边,看着塑料桶里面挣扎的小鲫鱼,有些感伤。

“没想到会是这样……”

他捶了捶被雨淋湿的肩膀,说自己那时候也和这两位年轻人一样,有个搭档叫乔先贵。

“对,乔先贵!我刚才一直在想他的名字。”坐在副驾驶上的当地领导也回忆起来。

“我讲个实话,周启森父母喝药的事情,先贵当年确实是有质疑过周启森那孩子的。”赵定尧说,但是自己一直觉得不可能和小孩有关,再加上乔先贵手头上事情又多,就劝他别搞了。

“这位去世的乔先贵,二十多年前,就怀疑小时候的崔远害死了自己的父母?”罗门的语气里透露着难以置信。

赵定尧摆头,称乔先贵那时的想法也没有这么具体。

“他只是有时候特别敏锐,会察觉到一些人身上不太自然的地方。”

赵定尧继续回忆,按照乔先贵当年的说法,只能得出小孩和他养母身上藏了些什么可能性。当年,乔先贵也试图去找一些证据,来把这孩子身上藏的东西给挖出来,看和他父母的案子有没有关系,但是并没找到什么特别关键的东西。

“他去查了哪些地方?赵老师您还记得吗?”浩南问。

“他去澧县找过崔静莲我记得,”赵定尧想了想,“他还去当时的生资问过。”

“去哪里?”浩南没有理解他说的那个地方。

“就是生产资料供销社,算是计划经济时代的遗产,现在已经没有了。90年代后,农村逐渐市场化改革,就取消了。”当地领导替赵定尧解释。

“那他当时去那里,是为了查什么?”

“我想想啊……”年代太久远,赵定尧实在有些记忆模糊了。

浩南提醒说看到指纹库里有这个案子的记录,是崔远小时候的指纹,问这个指纹是不是当时采的。

“那还是我录上网的。我有印象,是先贵去澧县崔静莲家里采的。原本的指纹不太清晰……”

赵定尧一击掌,惊呼自己想起来了。

“先贵去生资是查农药来着。当时农药瓶子上,有那小孩的指纹残留,先贵就想知道,这农药到底是谁让他买的,是他爹,是他娘,还是他自己?不过最后好像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浩南问具体是什么农药还记不记得。

“什么牌子我不记得了,反正是杀虫剂吧,基本上就是有机磷农药,农村挺常见的……”赵老师捏着下巴回想,称当年案宗上应该有记载,不知道这部分有没有录上网,没有的话可以去公安局的档案室查一查,应该还在的。

浩南问好不好查,当地领导说那可能要花点时间。

“浩南,我们现在查这个有意义吗?几十年前的案子了,那时候崔远还是个小孩,你觉得和最近这个案子会有什么关系?”罗门在一旁终于听够了,来了点脾气。

“你什么意思?”浩南反问。

罗门把头扭到一边,车内的气氛有点尴尬。

“你不觉得我们现在跑这么远搞这些,离案子本身越来越远了吗?”他问。

浩南愣了一下,罗门以前几乎从未透露过这种烦躁。

“不,可能越来越近了。”

平日里脾气不好的浩南,反倒比他镇定。

“怎么说?”罗门让浩南解释自己的话,但浩南有些犹豫,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你说啊,哪里近了?这八竿子打不着的。”罗门不愿退让,不顾身旁有临澧县公安局的两位长辈。

浩南话一落音,车上的几人都微微张嘴,转过眼睛来,齐齐盯着他看。

“崔远死了。”

他说,昨天清晨在看守所里有人发现他身体不适,紧急送医,没救过来。法医根据身体特征判断,也说是有机磷中毒。

车外不远处一阵闪光,安静了几秒,一声惊雷在空旷的堤坝上炸开,特别响亮。

“对不住啊,兄弟。你昨天问我,我没说实话,是林队的意思。”

浩南转过身来,看着罗门的眼睛:“他怕你太激动,让我先瞒着你。这也是为你好,怕你想去见他,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上面一直都在注意你,懂我的意思吧?”

“开什么玩笑?人在看守所里,每天都有人盯着,怎么可能有机磷中毒,你告诉我?”

罗门把手抬起来,不知道往哪里放好。

浩南说目前还不清楚,林队从常德赶回去,就是亲自查这个事。

罗门不再说话,其他人也不再说话。

红色塑料桶里,赵老师今天钓的唯一那条可怜的小鲫鱼不挣扎了,有气无力又机械地鼓动着腮,像是偶尔会呼出某种腥膻之味,车内的人可隐约闻见。

红色马自达停在倾泻的暴雨中,看不清来路,也无法倒车,只能暂时停着一动不动。

在常德市康复中心门口,若娟远远望见一个熟悉的人影踩着急促匆忙的步伐往这边走,那是住院部主管自己工作区域的医生唐主任。

“若娟,你们来得正好,有个孩子不见了,帮我找找。”唐主任脸上很少露出这种焦灼的表情,咬肌紧绷着突出在两颊,像塞了两坨硬铁。

“哪个孩子?”

男朋友这么一问,若娟的第六感瞬间指向他们下床时聊到的那一个。

“不会是周沅吧?”

唐主任问若娟怎么知道,是不是有谁打电话通知她了。

若娟摇头,神色也有了不安,告诉唐主任自己是凭感觉猜的,好像最近就周沅的状态不怎么好。

男朋友周启森让他们两人先别急,说周沅胆子小,应该不会跑太远,建议先多在医院里面找找。

若娟问唐主任,周沅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唐主任告诉两人大约是半小时前。本来趁清晨门诊病人少,自己带着几个孩子去旧楼房那边拍ct做检查。周沅排队的时候突然说要去解大手,就让他自己去了。结果等了好久也没看到他出来,去旧楼房的厕所找,发现他没在厕所里面。周围找了一圈,也没见到人。

“旧楼房是什么地方?”

男朋友对医院不了解,若娟就顺手指给他看。那是停车场后面,扩建修大楼之前就有的一栋老旧小楼。现在主要用作影像医学技术的诊断科室,x光、ct和核磁共振都安排在这边,也许是为了减少住院楼和门诊楼的辐射风险。

“我觉得周沅应该跑不远,他穿着病号服,门卫不会看不见。先在医院里找找吧,他可能想自己回去,发病迷路了。”若娟建议,去问问有哪些科室的医生见过他。

男朋友看着停车场一角的自行车棚,表示同意她的判断。

“赵蓉急得要死,和春艳在住院楼里找了半天了。分头找吧,我们去门诊楼那边看看。”唐主任招呼若娟和自己一起走。

男朋友周启森表情很是凝重,说他先在外面看看,去问问大院里的门卫、保安和清洁工,也许他们之中有谁见到孩子去了哪里。

若娟和唐主任进了门诊楼,问导诊咨询处的护士有没有见到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小孩单独进来。护士说医院里穿病号服的小孩多了去了,有没有什么其他特征。

“剃着平头,很瘦,总是低着头看墙角,喜欢到处找蚂蚁。”

同事问了问身后一起值班的人,然后摇头告诉若娟都没有印象。此时,有个看上去和周沅年纪相仿的长发女孩和若娟擦肩而过,低垂着头,小声问厕所在哪里。

“丫头!总算找到你了。”

她身后一个削瘦的中年秃头男人迈着吃力的脚步追了过来。长发女孩转过身,表情突然变得惊恐不安,瞪大了眼睛尖声大喊起来。

“啊!啊!”

若娟被吓了一跳,耳朵也被她喊得发疼,本能地躲开几步。

门诊楼里的人都把目光聚向这边,女孩握紧了拳头,咬紧了牙,仿佛在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没事的,没事的,你放松一点。”

若娟一边用手掌推向中年男人,示意他保持距离,一边劝女孩放松下来。

“你去三楼找高医生,让他快来看看。”唐主任小声吩咐导诊咨询台的护士,又走到秃头的中年男人身边,问他是女孩什么人。

男人显得很慌乱,说自己是女孩的父亲。

“她可能是精神分裂,狂躁,有幻觉,还比较严重。”唐主任问他是不是第一次来,又指给他看在哪个窗口挂号和登记,等会儿可能需要做哪些检查。

在康复中心,这样的场景平日里并不罕见。大家见女孩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也就转过了目光,去做各自的事了。

“我谢谢你了,医生!”中年男人眼睛红红的,忍不住倾诉起来,说自家的这个丫头,不晓得怎么就得了这么个怪病呢……不晓得还整不整得好。

“整得好的,整得好的,你要有信心,信心很重要。”

这句话若娟不知道听唐主任说过多少遍,但实际情况恐怕远没有他表现的乐观。康复中心从来不缺悲剧与失落,有人治愈出院迎接新的生活,也有许多家庭因为一个病人的精神问题,被折磨得鸡犬不宁、人人皆苦,这样的例子她也看得不少。

“唉!我经济条件不好,还不晓得要花好多钱……”

女孩的父亲说,孩子也不总是这样,就是受不得刺激。早上骑车带她过来,自己衣裳单薄胃吹凉了有点拉肚子,就进来找厕所,让她在外面等着帮忙看单车。一出来人不见了,单车也不见了,慌慌张张到处找她……

秃头削瘦的中年男人像抓住了希望似的一直向唐主任倾诉,若娟想劝唐主任找周沅要紧,又不忍打断他,幸好此时护士已经带着高医生下来了。

“老唐,什么情况?”

“这孩子刚才突然歇斯底里了,现在好像又平静下来了。你给带上去诊断诊断,做点检查,看要不要住院。”

“好,这位是家属吧?”高医生扶了扶眼镜,看向秃头削瘦男人。

“没错,是患者的父亲。”唐主任拍拍男人肩膀,让他扶着女儿去门诊,又俯下身子和女孩说,高医生人很好,让她放心。

“对了,高医生!我问一下,你见到周沅了吗?”

若娟看唐主任拉住高医生衣服,在他耳边小声问了一句。

“哪个周沅?”

“就是那个喜欢捏蚂蚁的……”

“哦,想起来了,之前还是我接的诊,他怎么了?”

“早上带他去拍ct,一眨眼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你如果见到他,就马上联系我,好吧?”

高医生答应说没问题,和患者家人一起上楼去了。

接下来的时间过得很快,若娟一层层往上爬楼梯,去各个科室敲门,各个卫生间也拜托男同事去看了,但都没有找到周沅,甚至没有一点和他相关的消息。

她一边下楼往回走一边想,周沅可能根本没有往门诊楼这边来。

“若娟!”

回到门口的分诊咨询处,唐主任叫住她,看来他也一无所获。

唐主任说,刚刚给赵蓉打了电话问,住院部那边也没见到人。他的额角渗着汗,显然越来越焦急。

“几点了?”

“九点差三分。”若娟看了看墙上的挂钟。

“快个把小时了,是不是真跑外面去了?”唐主任揉着头发焦头烂额,说跑外面去就真不好找了,这下责任大了!拍ct应该叫个护士一起的,就觉得这些孩子都这么熟了,没想到他会……

若娟知道,唐主任也不容易。在这地方工作,每个人每天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这些会突然失控的病孩子。眼前的这个男人,也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要养活,万一因为这件事情受到处分,很可能会丢了工作。

“真跑出去了,就赶紧通知院里报警吧?”

唐主任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来,高耸的肩膀渐渐垂下。若娟说得没错,当务之急是找回孩子,也只能这样了。

当他拿起手机准备打电话报警的时候,若娟的手机先响了。

“你找到周沅了?”她抬头,和唐主任对视了一眼。

“好,在什么地方?我们马上就过来……”

一把推开唐主任老别克的车门,若娟用手背碰了碰下巴上的汗。

心情有些焦灼,身子也有些热。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亮亮的白光斜射在水文塔的灰墙上,也洒在沅江静静流淌的水面上,随着水波闪闪的像鱼的鳞片。

唐主任抬手遮在眉眼处挡光,下车来张望,问若娟人在哪里。若娟说没看到,唐主任让她给男朋友周启森打电话。男朋友在电话里让他们沿着大堤的左手边走,说自己在诗墙的长廊下。

沿着沅江堤坝修建的诗墙是常德的一处人文景点,若娟记得听谁说过,这处景点耗资上亿,长达好几公里,还申请过吉尼斯世界纪录。从小到大生活在常德,若娟却没怎么来过这里。那些雕刻在黑色石板上的白色诗文,她并不是不感兴趣,只是觉得诗墙就在这里又不会跑,等哪天有兴致了,随时可以过来看看。

但事实上,七八年一晃而过,仿佛被谁按了遥控器上的快进键,很短暂地过完了。

男朋友周启森和走失的小孩周沅坐在长廊的飞檐下,若娟已经远远可以看见了。快步走过雕刻着毕加索《和平鸽》画作的石板,她听见周沅在读诗。

“我不怕你,生活!我也绝不会……”

“逡巡。”男朋友周启森开口教他读黑色石板上那个陌生的词语。

“我不怕你,生活!我也绝不会逡巡!”周沅大声地、一字一顿地念道,“虽然在本可享安乐的地方,你制造着斗争!我宁愿创伤遍体,不愿偷偷地死去!”

“我要深深地被激动!像男人被激动那样,我所遭受的打击,对于我有益无伤……”

这首诗《我要斗争》,署名是澳大利亚的诗人吉尔摩,若娟完全没听过这个诗人,却能感受到字里行间的坚韧与激情。

“有种海明威《老人与海》的感觉。”她小声说。

男朋友告诉她,吉尔摩是位女诗人,但很多诗都挺猛的。

“孩子没事吧?”见到周沅没什么大碍的样子,唐主任松了一口气,紧绷的面容绽开了不少。

“也算不上没事。”男朋友瞟了一眼唐主任的眼睛,说先带孩子在这里走一走,散散心,回去再讲。

三人带着周沅沿着沅江的诗墙走。男朋友推着一辆破旧的单车,说是周沅从医院骑过来的,若娟立刻想到刚刚在医院遇到的那个带女儿看病、丢了单车的秃头削瘦男人。

“你要是想来江边走走,只要你情绪好,以后我每周开车带你过来散心。但是不要再突然消失了,我们会很担心的,你知道吗?”唐主任拉着周沅的手,让他上车。

周沅好像不想理他,不停晃动着脑袋四处观望。忽然,他的目光落在“渔父阁”的牌匾上,问三位大人“渔父”是什么意思。

若娟和唐主任面面相觑,之前也从没在意过这种问题。

“渔父好像是革命先驱宋教仁的号,他是常德桃源人,这里应该是纪念他的。”

男朋友想了想,告诉周沅。

“号是什么呀?”

“号啊?号就是……你生下来,父母给你取了个名字。小时候你什么也不懂,也不知道这个名字自己喜欢不喜欢。后来你长大了,遇到了一些事情,有了自己的人生,自己找到了一个更合适的称呼,让别人来叫你,这个就叫作号。”

“那他的号为什么是渔父啊?他喜欢钓鱼吗?”

“他啊……他是先驱嘛。当先驱从来都是很危险的,总有人想害他。有一次呢,他被坏人追杀,逃到了河里,遇到一个正在打鱼的渔夫,那个渔夫救了他,他为了感恩,就号‘渔夫’。后来好像是别人搞错了吧,以为他号‘渔父’,他就将错就错,号‘渔父’了。”

“那周叔叔,你号什么?”

若娟扑哧一笑,唐主任也跟着笑了,周沅的问题总是天马行空。

“你简直是个提问机,以前的人才有号,现在已经不搞这些了。”唐主任轻轻揉了揉他的耳朵。

“我啊,我号崔远。”

男朋友也笑了,双手插在裤兜里告诉周沅,这和他的名字还挺像呢。

若娟和周沅一起坐上唐主任的老别克。她摇下车窗往后望了一眼,男朋友说要把单车骑回康复中心,一走神就已经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若娟仔细找了找,还是没有看见他。吹散头发、灌进耳朵的风,好像是有谁在快速地说一种听不懂的语言。男朋友刚才和周沅开玩笑讲的那个号,感觉没有什么缘由,也不带任何意义,但听着就好像有一个一直在离开的人,去了别的地方。

她有些担忧起来,一种隐隐约约的预感:那种轻松的、理想的、有距离感的情感关系,仿佛快要结束了似的。

自己在担心什么?是不是已经开始在意有朝一日会失去他了?她有些烦躁起来,这比真实地失去他更让人痛苦。

“还好人没事,但情况不是很乐观。”

唐主任关上门,办公室里有若娟、男朋友周启森和两位护工同事。

“他越来越不向我吐露真情了,我感觉他的心越来越封闭,讲的话也给我一种很有壁垒的感觉,好像是谁教他这样讲的一样……”

唐主任看了看周启森。

“周兄,我就照直问了啊。他突然偷了人家患者家属的单车骑到江边,真的只是照他说的,想去那边看看水、散散心吗?你找到他的时候,他在干什么?怎么鞋子都是湿的?”

周启森倒是很轻松,说孩子毕竟是精神病人,有点不能自理也很正常。看到他的时候他就蹲在江边玩水,估计没有注意到浪打过来,漫到鞋子了。

唐主任摇头,说他虽然有精神疾病,但是住院这么久了也一直在观察,没到这种程度。

“我就直接问了啊,他看起来……有没有想自杀的意思?”

“那不像。”这回换周启森摇头摆手,很直接地否定,说周沅看起来挺轻松的,在玩水呢。

“我一直觉得,他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虽然他一直有幻觉,说我那个……欺负他,给他放蚂蚁什么的,我当然也没往心里去,但是我就怕他这个心结……”

“那没有那没有,我觉得他是信任你,才和你说那些的。”

周启森让他千万别往这方面多想,说周沅悄悄告诉他了,医院里最喜欢的人就是唐主任。

“那就好。”从表情上看,唐主任的疑虑并没有完全打消。

“你怎么知道他偷了人家单车,骑到江边去的?”

周启森回答,当他们去门诊楼找人的时候,自己正好遇到了那个也在找女儿的男人。他说自己本来让女儿看单车,结果女儿不见了,单车也不见了。因为单车棚离那栋做ct和x光的老楼房很近,很快就联想到车是不是被周沅骑走了。

“其实他求了我好几次,让我带他去江边,我就想,他是不是自己去江边了。”

“那你又怎么知道,他是去了渔父阁呢?”

“他告诉过我一个秘密,也不知道真的假的。他说他父母的骨灰撒在那边,想去看看。”

在场的所有人,都从未听周沅提过这件事。办公室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每个人都不想往下问了。

大家都知道周沅的病因,还有他父母的死是怎么回事。

若娟忽然想到,小孩子穿孝衣的样子,和单位里穿白大褂的同事很像。

以前会觉得医院的制服简单得像是一张挂在身上的白纸,现在看孝服也是。也许越接近疾病和死亡,人就越希望穿得干干净净一点?

哀乐从灵堂的方向,潮水般一层层地涌来,每次声音变大的时候,若娟的心情也跟着沉重。

殡仪馆内外,人人都透出沮丧。电视里在放奥运会紧张激烈的比赛,都没人看,那些四方桌散在大厅里,也没人去打麻将。

毕竟赵蓉30多岁殒命,不比那些老人驾鹤西去的白喜事。她太过年轻,死得太过突然。

同事赵蓉十几岁的小女儿和60岁的老母亲,扑在棺材边哭了好几个小时的丧。有相熟的亲戚往吊,她们都要哭到失声,然后等嗓子恢复些了,又继续喊,听着都觉得心肺喉咙疼。

赵蓉的丈夫也瘫坐在一把靠背椅上,时不时遮住眼睛抹眼泪,小声啜泣。

葬礼全靠赵蓉的弟弟在操持,在门口接待来客,给他们递烟,回鞠躬礼。

唐主任进来了,把烟别在耳朵上,用别针在袖子上别好白纸花,鞠完躬,抬头看到若娟站在这边,便向她走来。

若娟问他怎么现在才来,唐主任说有点事情耽搁了。

“警察刚才来康复中心,问了我一些情况。”他告诉若娟。

若娟好奇到底问了些什么情况。

“问她最近的工作状态是不是压力很大,有没有和人发生矛盾、有过争执,心情不好之类的。”

“都没有啊。”若娟和唐主任聊得小声。

平时和赵蓉一起工作得多,她说的是实情。唐主任也认为这事发生得毫无征兆,告诉若娟自己和警察也是这样讲的。

若娟问唐主任,那警察怎么说?

“警察说她的家人也没发现什么异常,觉得那就应该不是自杀。”

唐主任四下看了看,小声告诉若娟,可能就算是意外跌落。

“可是我刚刚听她家人哭的,说她家楼顶那个天台,护栏有一米二,发生意外……还真的挺难相信的。”若娟也小声告诉唐主任,刚刚康复中心的领导来过了,说会出于人道主义抚恤五六万块钱,但是家属不同意,咬定是工作压力太大寻的短见,要价二十万。

“要这么多?”唐主任感叹。

若娟说也可以理解,她一大家人都靠她那点工资贴着,老公又不怎么会赚钱。刚才领导听说了也同情,两边谈到了补偿十二万,就答应了。

“十二万?”唐主任稍稍有点惊讶,说那在我们单位算是高标准了,毕竟人又不是在医院里出的事。

不知道为什么,对于同事赵蓉的去世,两人并没有把伤感明显地表现出来。若娟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心理,好像没话找话聊点别的,就不会陷入悲痛似的。

实际上,她确实也没有特别悲痛。身边朝夕相处的一个人,平时除了工作之外话也不多,关系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说没就没了,更多的是惊愕和诧异,只觉得人生无常。

若娟大多数时候都在忍受看护工作的枯燥和琐碎,偶尔也能从那些孩子逐渐打开的心扉那里,得到一些成就感和宽慰。唐主任或许也是这样,但他们也许是少数——对赵蓉和她的家人来说,单位从来就只是谋生的场所。医院从患者那里挣钱,她从医院领工资,哺育自己的小孩和家庭,都是交易。

赵蓉有时会对康复中心的孩子们缺少耐心,私下抱怨小孩很烦,但她又特别喜欢自己的女儿。她总是夸自己女儿聪明,每次考得好了、参加什么活动了、被老师表扬了,都要在同事面前吹嘘一番。在她口中,女儿也特别喜欢她这个妈妈,工作辛苦了,还能得到捶背洗脚的孝顺。母女情深这点如今看来倒是不假,只是,没有孩子的若娟,好像不能对这种母女情产生太多的触动。

其他一些有孩子的女同事过来,看到那孩子在哭,基本上都潸然泪下了。

“有个事情,我谁也没说。”

唐主任的声音突如其来,又压得更低了,若娟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想了想还是告诉你,憋在心里真不舒服。”

“你讲。”若娟把耳朵凑近了些。

“就是警察和家属今天来,在办公室翻她的遗物,从白大褂口袋里,抖出来两只死蚂蚁。”

“蚂蚁?”若娟怕自己声音太大了,赶紧轻拿手指点住嘴唇。

“嗯,掉在桌子上。不过他们没注意,又没问,我也就没多嘴。我就想,周沅一直说,有人在他衣服里面放蚂蚁,还老说是我给他放的,我们总是当他发病了乱说的,是不是我们那里真有人恶作剧,往人衣服里放蚂蚁啊?”唐主任问若娟。

“那会是谁放的啊?专门针对赵蓉和周沅吗?可是赵蓉不怕蚂蚁啊。”

周沅这孩子的精神问题和蚂蚁有关,住院部很多人都是知道的。他的表现常人难以理解,在精神大体正常的时候,对蚂蚁之类的小虫子特别恐惧,但一旦发病,又表现出一种极端的愤怒,到处去寻找蚂蚁,想要把它们弄死。

周沅对蚂蚁的恐惧是一阵一阵的,有时候感觉都要康复了,精神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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