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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立莲赶到湖南省人民医院的时候,崔远的遗体已经从太平间送往司法鉴定所进行尸检解剖。
大楼的上空阴云密布,马上就要下雨了。
林立莲快步走进楼里,看见几个同事的脸比乌云还黑。领导冲他劈头盖脸来了一句:“这个崔远抓到后就跟块木头似的,一个字也不说,现在还真会搞事情,把所有人都搅得鸡犬不宁!”
他明白,现在看守所那边肯定得挨责任,处理不好,自己手底下正在办案的几个人,很可能也得先停下来接受内部调查。
“到底怎么回事?”林立莲问,人怎么就死在看守所里面了。
小胖告诉林立莲,法医暂时只能判断是有机磷中毒,通过消化道吸收。
“看守所里哪里来的有机磷呢?”
看守所来的狱警噘着嘴,很是郁闷,说现在那边也弄不清楚。
“误食、有人投毒、他自己带进去的。”林立莲掰着手指陈列可能性,说无非这几种情况,现在不至于一点方向也没有。
“误食太巧了,可能性太低。看守所那么多人吃同一锅菜,就只有他一个人出事,要是食堂的饭菜有问题,肯定不止他一个人有反应的。
“投毒的话,没发现谁和他有仇啊。再说有机磷这种东西怎么进的看守所?之前在监的人肯定不可能。这东西带也带不进去,寄也寄不进去。除非让我怀疑自己同事,这问题就严重了,谁会想要毒他呢?
“他自己带进去的?还是上一个问题,怎么带?人是你们抓的,押进去之前已经全面搜身检查,做了体检,也不可能啊!我是真的完完全全,摸不着头脑。”
林立莲一边听监管支队看守所的狱警反馈,一边做抬头思考状,问对方有机磷这种毒药,有没有可能是他在关进去之前就已经服下去了,但是一直在潜伏期,到今天才发作?小胖连忙摆手,说已经问过法医了,他们反馈不太可能,因为有机磷的起效时间不会拖这么长。
林立莲开始在大厅里踱步,说不着急慢慢来,让看守所来的狱警讲讲这些日子崔远在里面的情况。
8月26日中午,长沙市第一看守所二区过渡监室,穿着橙色马甲、铐着脚镣的新人进来报到。
按照规矩,新人报到都要蹲在门口自报来路:姓名、年龄、犯了什么事。
“崔远,36岁,杀了人。”
崔远的自述很短,讲完便不作声了。
教官像往常那样,发给他新的塑料盆、毛巾、牙膏和牙刷头,告诉他柜子的哪一格是属于他的。然后又大致讲述了一下看守所的规矩,在哪里洗漱、上厕所,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做什么必须打报告,问他听明白了没有、能不能守规矩。
他回答说听明白了,能守规矩。
教官指着墙上贴着的监规,让他两天之内背下来,说时间到了会考。他答应说好,教官便转身离开,关上了监室的门。
等教官一走,他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同所有新来的人一样,他似乎也对那枚短短的圆润牙刷头感到不解,拿在手里看了看。监室里就有人笑了,告诉他那是套在手指上刷牙用的,设计成这样是为了防止有人自杀。
“用牙刷自杀?”崔远看着那小小的牙刷头,又看看他们。
“以前拿牙刷磨尖了当武器打架的、自杀的都有呢,你没看过电影吗?”一位监友说。
“何止牙刷,这种地方自杀的办法可多的是呢,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遇不到的。有些犯了事的人进来,知道自己没指望出去了,就想着一了百了。”监室内另一位监友告诉他,不过那都是以前,现在各种漏洞都补上了,鞋带和裤腰带都搞不到一根,看守所里面,要打架和自杀,要搞事情的,想都别想了。
“你刚来,慢慢就熟悉规矩了。”
还有一个人抬起胳膊指来指去,把监室的情况介绍给崔远。说这边一个监控,那边一个监控,都是高清无码,洗澡上厕所全看得见。白天晚上一个样,二十四小时不关灯。
“所以你最好是守规矩。”
“一个人不守规矩,教官挨批评了,全监室都得遭殃,所有的娱乐活动都得取消,罚静坐,知道了不?”
“那是的!还关系到伙食好不好。进来了就不要想那么多了,听话一点,对大家都好。”
十几号人七嘴八舌地讲起来,大都是些劝新人不要搞事情的话,崔远点头答应下来。
有个监友问崔远请律师没有,崔远说没有。
又有监友问他家人知不知道,告诉他这里的日子也还是有点苦的,但是家人可以在这里办张卡,往里面打钱,就可以用来消费了。崔远说没有家人了。
“欸!你杀了什么人啊?是钱的事情,还是人情上的事情?”
有人这么一问,崔远就把头转过去,不回大家的问题了。
“人家一看就是有苦衷的。你看他的面相斯斯文文的,不像个穷人也不像个恶人,哪里像你?别问了别问了,要到午睡时间了。今天中午我和小廖值班。”坐在最里边靠墙位置的大哥嘱咐一句,大家就准备午睡了。
看守所的监室没有分开的床铺,只有一排大通铺,每个人都相互挨着睡在一起。位置是按照进监的顺序来排的,进来最久、资格最老的人睡靠墙头的位置,是最舒服的。依次往门口这边排,离厕坑更近,难闻的臭味也就越重,让人难以入睡。崔远最新进来,几乎紧挨着厕坑,厕坑两边只各有一堵一米多高的矮墙阻挡,算是稍微顾及一下**,除此之外几乎完全开放,没有顶也没有门,每分每秒都会被监控器掌握。
“新来的,不准埋头!”值班的大哥交代他,在这里睡觉,必须时时刻刻把五官露出来,监控器里在看着呢。
大哥看他的身体扭来扭去,告诉他进了里面就这样,灯光亮得刺眼还不准蒙眼睛,睡不着很正常。一开始谁都觉得难受,不过白天晚上都得开灯,熬个两天人累了就习惯了,自然睡得着了。
崔远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自那以后,崔远的话就不多。同一监室的人都觉得,他是个挺沉默的人,有种难以接近的冷漠。但他也确实听话,任何事情都很配合,不给同监室的人和教官们找麻烦。
看守所的日常都是单调的重复:睡觉、吃饭、静坐、背监规、放风、休息。新的一天,新的循环。
崔远进来以后,经常会被警方提审,一去就是好几个小时。
通常都是午休结束之后,教官叫到他,他会先将双手伸出窗外,让教官上手铐,再等教官打开门,把他带到审讯室,等到晚饭时间再回来。
这几次审讯几乎没有任何结果,他对大多数问题避而不答,纯粹是在耗时间。
一开始看守所的人看他如此沉默,以为他是脑袋有问题,有点傻,但他一次就把监规一字不漏地快速背出来后,再也没人觉得他笨了,只觉得他怪。
他为什么这么怪?谁也不知道。
“审讯室那几次我基本上都在,而且也有监控。”林立莲一边叉腰思考一边说。
“只要进来了,二十四小时全程都有监控的。”
看守所的狱警越来越烦躁,说以往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真是碰到个鬼了。
“你们已经看过所有监控了是吧?也问过和他同一个监室里的嫌疑人?就真的完全没发现他有什么反常的地方?”林立莲实在难以相信。
看守所的狱警沉吟了片刻,告诉他也不能说完全没有,但只能算是自己的一种直觉,和一般的新人相比,崔远的表现确实有些微的反常。
局里领导问反常在哪里。
“他很冷漠,不怎么和人打交道。”
林立莲有点没明白这位狱警的意思。在刑警的职业生涯中,冷漠和不善交际的犯罪嫌疑人并不少见,看守所里也有很多,这不算什么反常的事情。
狱警继续说:“所以我感觉他有点太熟练了。”
“熟练?”林立莲捕捉到了矛盾的关键词,冷漠与熟练。
“你们也知道啊,进了里面就不是自由身了,各种条条框框挺多的——睡觉要注意什么啊,被子怎么叠怎么放啊,吃饭要注意什么啊,上厕所要注意什么啊,放风有什么规矩啊,坐卧的姿势啊……刚进去教官一下子也讲不到那么全,只会说个大概,要是以前没有进去过,肯定不习惯。如果嘴巴灵泛跟人天天打成一片,问着学着慢慢都懂了是正常的。”崔远这么冷漠,几乎从不和人打交道,却对看守所内各种规矩都这么熟练,在他看来就不太正常了。
众人都在凝神消化看守所狱警说的这种反常。
“我很少见过‘一进宫’的人这样,他简直就像事先知道里面的情况似的,”狱警说,“你们搞进来的这个崔远,他真的没有前科吗?”
他判断,崔远要么不是第一次进看守所,要么在进来前,就已经做足了充分的调查。
坐落于长沙县远大二路的长沙市公安局看守监管支队此刻窗外阴雨绵绵,林立莲刑侦大队手下的视频侦查小组已经事先去往此处的第一看守所调看监控。
按照看守所监控室值班狱警的说法,崔远自进来之后,一切举动都应该在监控的范围内,没有离开过画面。也就是说,这七天之内的每一小时、每一分钟、每一秒,他的身影与行为都记录在案。
林队的电话打过来,问这边有没有发现什么端倪,小萌接到电话,告诉他暂时还没有。
林队便让她讲讲,崔远中毒事发的时间段内,监控视频里看到的详细经过。
9月2日凌晨12点半,崔远睁开睡眼。有人在拍打他的肩膀,现在该换他站班了。
按照看守所的规矩,所有监室晚上不仅不许关灯,每个人还得露出五官,相当于隔层眼皮望着荧光灯睡觉。这样的措施是为了看守所的视频监控和巡查考虑,既能确认监室人员的身份,杜绝发生佯装顶替的情况;也能及时发现在监人员因闷头睡等造成的窒息或其他危险事态。
当然,这还不够。
“昼行动物”这条天性是写在人类基因里的,人到了夜晚总是容易倦怠,放下警惕。因而在这些严密的监管场所,绝大多数“意外”事故往往都发生在夜间。
所以,看守所又规定了凡是睡觉时间,在监人员必须有人值班。两人一组,相互监督,每隔三小时轮值。值班的内容倒很简单,就是观察其他人睡觉,留意是否有异常情况出现。如果发生异常,就要按监室门边墙上的警铃报告给教官。
值班的时段安排,通常由监室内最早来的领班大哥决定。
白天午睡时段的值班最轻松,一般都被睡在靠墙好位置、资格较老的几个人选了;接下来就是晚上9点半之后的三小时,和次日早晨6点半之前的三小时,无非是睡晚一点,或者起早一点,也没那么难受,多半会分给进来了一些日子的监友;新人往往会被安排在凌晨12点半到3点半之间的糟糕时段,早晚都要经历一次还没入睡多久就被叫醒的痛苦。
今晚已经是崔远进入看守所以来第三次值这个时段的班。他揉了揉眼睛,和身边另一位新人从通铺上爬起来,开始站班。
这个新人是8月31日进来的,比崔远晚几天。因为挪用了公司的资金去炒股,想买房子和女朋友结婚,结果亏得血本无归,自首之后就进了这里。
刚开始他有些害怕崔远,一是听说崔远杀了人,二是看同一个监室的人都不太和崔远说话。好在崔远只是沉默话少,并不主动找谁的麻烦。
和其他人站班时,还能有一搭没一搭地小声聊几句,和崔远站班极少交流。只有一次,听到外面巡视的教官走过,崔远看他有些犯困,提醒了一句,别睡着了。
监控器显示一切都很正常,崔远站班非常认真,简直有些过于认真了。其间他只是帮助几位不自觉蒙头睡的人把胳膊拿了下来。他动作总是很轻,做得很仔细,让他们露出五官又不至于弄醒他们。除此之外,他只是靠在墙边站着。
崔远的认真和好心提醒,让新人监友打心底感到一丝可靠。他猜测崔远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恶人,只是有苦难言罢了。新人甚至想和他分享自己女友存钱进来之后买的沙琪玛,被崔远拒绝了。
“尝一尝嘛!我看你怎么好像都没办卡?进来就没吃口好的吧?”
崔远说不用了。
“不要客气,来来来,就尝一口。”
崔远告诉他,真的不用。
新人反复劝说了两三遍,但崔远异常坚决,推辞了他的沙琪玛,两人重新回到互不打扰的状态。
崔远既不走动,也不坐在地上休息,以一种近乎站岗的姿势站完了这三个小时。时间到了,他就抠了抠腰上的痒,伸直胳膊撑了个大懒腰,不由得捂住嘴,打了个大哈欠,去桌台拿起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水,叫铺上的人来换班。
新人也和他一起挤回铺上,人挨着人继续睡下。
监控器显示,凌晨4点20分,替换崔远站班的一人原本正在看杂志,忽然,他放下杂志瞟了一眼,走向睡在崔远身边的新人。
“你怎么老是动来动去的?就不能睡安稳点?”站班的人小声让新人安分点,不然等下教官在监控器里看到要来检查了。
“太挤了,他身上全是湿的,还一直在抖。”
新人右边是厕坑的隔墙,没人。于是站班的看向新人左边躺着的崔远,才发现这家伙真的全身都是汗水,绷硬了脸,双手紧握着拳头,克制着自己身体的发抖。
“你怎么了?搞什么哦?哪里不舒服吗?”
另一个站班的人见状也过来,问了他一遍哪里不舒服,但是崔远僵硬地摆了摆脖子,并不回答他们。
监控显示,4点26分,两个站班的人犹豫了片刻之后,按响了墙上呼叫教官的电铃。
两位狱警是4点30分进入监室的,这时所有睡着的人都已经醒来。有人吓得起身躲远,有人坐在通铺上睡眼蒙眬地望向这边,试图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没有回答。
“听不听得到我说话?”没有回答。
“要不要叫医生?”没有回答。
看守所的狱警等了几分钟,在他的身上捏来捏去,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拿起对讲机,让所内值班的医务人员过来看看。
4点44分,看守所的两位值班医生到场,把狱警问的问题又问了一遍、捏过的地方又捏了一遍,依次检查了呼吸、瞳孔和颈动脉的脉搏。
“他也许还有意识,只是不愿意说话或者没法说话了。”医生说。
看守所狱警问这是怎么搞的。
医生的神情有些迟疑,说不清楚,但是心跳和呼吸挺乱的,瞳孔也有点缩小,可能得申请取保候审外出就医,去大医院才能弄清楚。
“要不先开点药试试?送医务室去再说?”
所内医生摇头,说看上去有点像是急性食物中毒,但是不敢确定,乱开药恐怕只会让情况更危险。
两位狱警商量了一下,说手续挺麻烦的,这个叫崔远的人,连个可以申请签字的亲人都联系不上,而且现在这个时间,负责审批的局里领导都还没起床。
“那我就先把话说明白了,这样下去撑不了多久,可能会死人。”
所内医生这样告知,他们便决定,还是赶紧联系各级领导办手续。
5点32分,崔远在看守所狱警的护送下,被抬上救护车,在城市尚未苏醒的晨曦中,驶向湖南省人民医院急诊室。
6点29分,急诊室内科医生根据毒蕈碱样中毒症状、烟碱样症状以及四肢无力、昏迷等中枢神经系统症状的临床表现,血清胆碱酯酶活性低的验血结果,诊断崔远为急性有机磷中毒。
7点18分,随着仪器“哔——”的一声长鸣,屏幕上的心电图化为一条直线。
7点32分,满头大汗的医护们放下了手中的设备,宣告抢救失败,崔远死亡。
会议室拉上厚重的窗帘关了灯,亮起投影仪的光。
“先说结论,崔远的死亡应该是服毒自杀,但这只是我的个人推测。”
林立莲面对公安局和检察院的领导做汇报,小胖帮忙把笔记本电脑连到投影仪上。
“各位都已经知道了,崔远的死亡属于有机磷中毒,通过消化道吸收。具体来说,根据法医学实验室分析的结果,主要致毒成分是甲拌磷,别称三九一一或西梅脱,人口服致死量0.1微克每公斤,属高毒杀虫剂。”
林立莲指着投影中标红的段落,请在座的各位特别注意这个部分。
“口服有机磷中毒最快5至20分钟即可出现症状,也就是说,死者崔远消化道接触到有机磷的时间,可以判断在出现症状前的一个小时之内。”
林立莲切换了幻灯片,是看守所监控视频的静帧截图,左上角显示时间是凌晨2点49分。监室内,有人在给崔远递送什么东西。
“崔远被值班人员发现中毒迹象是在4点20分左右,我们按照这个时间往前推两个小时,范围已经放得很宽了,有个场景是这样——”林立莲播放了监控视频,说画面中当晚和崔远一起值班的嫌疑人名叫高易,因为挪用公司公款被捕,进监室两天,是个新人,没有前科。
“我们怀疑过他,后来提审得知,画面中他递给崔远的是一块在看守所里面购买的沙琪玛,检查过了,没有问题。”林立莲解释投在幕布上的这一帧定格画面,“他声称崔远坚决不要,后面的监控也可以证实他的说法,崔远确实拒绝了他好几次,最后并没有吃他给的沙琪玛。”
检察院的领导问林立莲讲这么多,是不是想说这个人和崔远的死没有关系。
“可能还是有一点关系,不过没有证据。”林立莲面向领导告知了自己的猜想。
按照所内狱警的说法,在看守所里面,如果没有亲人存钱办卡、自己买点小餐,平日的伙食肯定算不上好。人在这种情况下出于本能,没过几天就会强烈地想要吃点好的,一块沙琪玛已经算世间美味了,正常人应该不会拒绝,除非有什么别的特殊原因。
“什么原因?”领导让他把话挑明。
“如果崔远当时吃下这块沙琪玛,高易肯定就成我们的重点怀疑对象了。”林立莲顿了顿,他认为崔远如果不是不喜欢吃沙琪玛,那很有可能是知道自己就要中毒而亡,所以拒绝沙琪玛,不想牵连这个人。
领导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做评价,让林立莲继续往下说。
“接下来我们看这组画面。”
幕布上出现了一组连贯的监控视频逐帧截图,是崔远换班之后,打哈欠伸懒腰,然后喝了口水去睡觉的画面。
林立莲圈出后几帧画面中的水杯,说看守所方面当时做了一定的现场保存,崔远的水杯自此之后就没有被人动过,而且直到技术人员前来、放入取证袋之前,一直处于监控画面之中。
“我们拿他的水杯去做了检测,没有检出有机磷残留。”
公安局的领导放下茶杯,指了指幕布左下角前几帧的画面,说自己倒是更在意那个打哈欠的动作。
“没错,他这一套动作就两秒钟,在视频中看还是比较自然的,但是逐帧静止一琢磨,就不难发现这里是个最明显的可疑点。”
几位与会人员都微微点头,林立莲的意思太好懂了。画面中崔远只轻轻捂了下嘴,然后把胳膊伸直,但正是这捂嘴的一瞬间,存在服毒的可能性。
“可是两个监控器都没拍到他手上有没有东西吗?”检察院的领导问。
“他动作太连贯了,虽然‘一看’的监室都是高清摄像头,但帧速率每秒只有24帧,那种距离下,动作太快就会糊掉。”
林立莲边说边把监控视频的片段放了一遍。
“我有一个疑问啊。如果他像你说的这样服毒,那他手里的有机磷是哪里来的?就算这一刹那他动作快,模糊了,也不可能一直都没拍到吧?”
公安局的领导把目光投向之前的那几帧画面,才留意到崔远打哈欠之前,有一个在裤腰上抓痒的动作。
“等等,他的裤子做了检测吗?”
领导如此一问,林立莲便知道,他已经大致领会了自己的猜想。
“做了,仍然是未检出。”
林立莲告知他,根据法医的解剖结果,崔远的胃部仍然有少量的明胶残留,而明胶是制作胶囊的常用原料。所以他们推断,崔远应该是提前把有机磷制成了胶囊,借着打哈欠的动作放入口中,然后喝水送服进肠胃。
“如果他真的制成了胶囊,那就有一层胶囊壳挡着,裤子上几乎就没办法检出有机磷了。”公安局的领导侧身,向检察院的领导解释。
“要说这抓痒打哈欠是种掩饰,我反正是看不出他动作上的漏洞来。也太流畅了咯,莫非练过?”检察院的人对此将信将疑,而且认为胶囊不胶囊的并非重点。这个假设要成立,必须回答的问题是,他用了什么办法,把有机磷带进看守所?
林立莲说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很久。坦白讲没有证据,不过他想先谈下某种可能性。
“我想请各位来帮忙判断,在目前的已知条件下,它是否成立。”林立莲抛出了一个并不陌生的词——体内藏毒。
体内藏毒这种方式,在场听报告的人再熟悉不过。以往缉毒大队和负责治安管理工作的刘勇提得更多。通常,贩毒运毒的犯罪分子为了躲避各种安检,会铤而走险,利用人体运毒。
人体运毒在涉毒犯罪中十分普遍。随着机场、火车站、地铁等公共交通枢纽的安检工作愈加严密,技术愈加先进,通过行李和衣物藏毒也越来越容易被查获。为了逃避安检,运毒人员先将毒品用防水塑料薄膜包装成小份,吞食或塞入肛门中,体内藏毒大大增加了犯罪的隐蔽性。
除非对人体进行x光、超声波、内窥镜等影像学检查,藏毒很难被发现。而即便是进行影像学检查,如果毒品量少体积小,不仔细分辨也较难识别。
“9月1日晚上9点,崔远打报告上厕所。”
林立莲放了下一段视频,崔远打报告之后,拿着两张手纸前往厕所的坑位蹲下。画面中可以看到他剪短的黑色寸头、背上橙黄色写着白色编号的马甲、向外打开的双膝,以及裸露在外的屁股。
幕布上的视频突然出现,让会议室的同事们都有些尴尬,大屏幕看人如厕确实有种怪异的感觉。不过很快大家也都调整过来,干这一行,什么场面没见过。
约九分多钟后,崔远用手纸伸到背后擦了擦屁股,折了折,再擦,丢掉。然后他又拿了一张手纸去擦第二轮,接着,他蹲了约半分钟,提裤子起身,冲水之后离开了蹲坑。
“你是怀疑,他趁着这个排便的时机,把密封好的、含有有机磷的胶囊从体内取了出来,别进裤腰?”领导问。
“没错,虽然看守所内的监控覆盖范围很广,也确实二十四小时都在工作,但肯定也没办法做到绝对完美。”
林立莲阐述他的观点,认为监控器的一些面向和角度,仍然存在被身体遮挡的可能,比如刚才排便的时候,摄像头就只能看到他的背面,没法看到他的正面。
“你的意思是,他刚才那样蹲着是在从自己的大便里面,取出来你之前说的自制胶囊?然后监控被他的身体挡住了,才没办法看到动作?”
检察院的领导皱着眉头露出一个复杂而厌恶的表情。看着崔远隆起的背,按照林立莲的意思去想象他正面的动作,多少有些恶心。
林立莲倒是很平静地回答没错,就是这个意思。
“不对。”
公安局的领导敲敲桌子:“立莲,我问你,看守所那边说崔远进去之后十分正常,完全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是吧?那他肯定没有绝食,也在正常喝水?”
“是的,每天都吃,每天都喝。”林立莲回答。
顶头上司很敏锐,问题直切要害:“那他进去之后,排过几次便?”
“共十四次小便、三次大便,监控都有记录。”林立莲脱口而出。
“所以问题就来了。”
领导说,自己听过刘勇的很多次报告,那些体内藏毒的犯罪分子,基本上都不吃不喝,最多能坚持十几二十个小时。有时候毒品在消化道内遭到腐蚀破裂,甚至会造成生命危险,所以很多毒贩子都是骗别人或者威胁别人藏毒,十分可恶。
“毒贩让这些人不吃不喝,等到了目的地之后,才方便把他们藏在体内的毒品排出体外。”
领导指出此次事件矛盾的地方在于——崔远是8月25日清晨被捕,8月26日体检之后入监收押的。暂且不讨论入监体检是否真的检查不出他腹中有异物,如果崔远在监室内每天都正常饮食,几天之内总共排了三次大便,那么他不应该在第一次排便的时候,就已经把所谓密封好的有机磷胶囊排出体外了吗?为什么直到9月1日晚上,他第三次排便,才从体内排出有机磷胶囊?
“他吞下去了。”
“我听明白你的意思了,他在进看守所之前,就把密封的胶囊吞下去了,然后通过体内藏毒的方式带进看守所。”领导摊开手向他要答案,“可是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啊。他第一次排便是什么时候?如果他第一次排便把胶囊排了出来,又是怎么把胶囊带在身上这么多天不被发现的?”
“我的意思是,他又吞下去了。”
林立莲看了看在场所有人,他们都是一副不解的样子。
“他第一次排便的时候,背对着摄像头在厕坑的粪便中找到了那枚胶囊,然后吞下去了。接着第二次排便,他再次背对着摄像头从粪便中找出那枚胶囊,又吞下去了。直到那晚的第三次排便,他可能剥开了密封膜,藏在了裤腰带那边。”
“呕——”
检察院的领导首先反应过来林立莲的意思,脑袋向前一伸,翻着白眼捂住嘴干呕了两声,差点真的呕吐出来。
“我的妈呀……”他拍拍胸脯定了定神,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呕吐欲。那个画面不能细想,否则难免会产生强烈的生理不适。
“怎么可能下得去嘴哦!是个人都受不了吞下带屎的东西吧?不得呕出来?那气味,那颜色……呕——”
检察院领导又想吐了,赶紧把茶杯中的水一饮而尽。
“我一开始想到这个办法的时候也有这样的困惑,确实太恶心了,人本能地应该都吞不下去。”
林立莲说,自己刚从常德回来,就想到了以前的职业生涯。想起来第一次在那边碰到高腐尸体的场景,也是吐了好久,几天都吃不下饭。他相信,在场的很多同事刚入行时都有过这样的经历,有些东西确实会让人产生生理上的强烈抗拒,但是工作久了,面对得多了,竟然也就慢慢习惯了。
“所以我想到了这种可能性……人本能的厌恶感不一定是绝对的。极少数的人有异食癖,还喜欢吃常人觉得恶心的东西;部分人天生就对某些一般人会感到恶心的东西没有反应;就算是正常人,实际上也可以通过一些办法去克服本能的心理不适,这些事情都是可以练习的。”
林立莲切换画面,分别是崔远的前两次如厕。同第三次一样,监控只能从背面看到头顶、马甲、臀部和膝盖,无法观察到崔远的手和脸。
“这要怎么练习?总不至于进去之前经常吃……”站在较远位置的一位年轻同事话音还没落,忽然想明白了林立莲在说什么,夺门而出。
随即,门外传来几声呕吐。会议室内的几人也不自觉捂住嘴。
公安局的领导摇摇头,告诉林立莲,这个思路仔细想想,从还原人物行为的角度,目前来说可行是可行,但是太难让人接受了,真的太过极端。
“你不会一点证据都没有吧?”
林立莲切换幻灯片,又是三组静止的视频截图。
“这是崔远三次如厕之后的行为监控,第一组是第一次,第二组是第二次。每次如厕之后,他的第一件事都是去喝水,我认为很可能是吞咽胶囊的需要。第三组是9月1日晚那次,他没有去喝水,我认为此时他已经把胶囊去除了密封防水的外包装,藏在了裤腰的部位。打完哈欠之后,他又喝了水,也可能是为了吞咽胶囊。”
林立莲讲完,面色有些犹豫,与会的同事们也议论纷纷。
“这个疑点太过弱相关了,几乎算不上什么证据。”顶头上司抿着嘴,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还是照直说了,“你这就好像是假设了‘崔远一定是自杀’的‘题目’之后,再找到的一种可行‘解法’,说是说得通,但不像是你的风格啊。”
“确实是这样。”林立莲坦承,他已经很久没做过这么不自信的报告了。
而且,他总觉得喉咙有些不舒服,像被鱼刺卡住了似的。
音乐节事发的那个晚上,他带领着手下的小年轻们抵达橘子洲,信心十足。
没错,根据对现场凶器、痕迹、人员等等线索的梳理,确实很快锁定了嫌疑人崔远,并揪准了位置将他抓获,顺利完成了任务。
但现在想来,和如今发生在看守所里,如此精巧、极端又干净利索的自杀手法相比,那天的现场显得太过粗糙了。
崔远要是真有如此缜密的头脑,为什么会留那么多破绽,让警方这么快找到了自己?
简直就像棋到了第二局胜负难分,他才意识到上一把赢得轻松只是因为对手在佯装发力——林立莲感觉被羞辱了。
“那你的这个‘题目’是哪里来的?为什么要假设崔远自杀?”检察院的人歪着头问。
“我手下的两个年轻人,罗门和浩南,现在正在崔远的老家,也就是我的老家临澧县。”林立莲照直告诉他,他们找到了当年侦办崔远亲生父母案子的退休警官赵定尧老师。赵老师还记得1992年的那个案子,让那对夫妻双双中毒的农药瓶子,是在崔远的房间里被发现的。当年,赵老师的搭档乔先贵调查并怀疑过崔远下毒的可能。
22年过去了,又是和当年一样的死因——有机磷农药中毒。
还有人会知道、记得且在意这件事吗?
除了他自己,还会有谁呢?
钟雨和伸出手指试着敲了几下面前的midi键盘,不响。于是她起身,顺着线去检查笔记本电脑上的接口,又去弄了弄混音台的几个开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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