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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边磕头,一边求崔远不要冤枉好人,不要冤枉他儿子。
“要我们喊他儿子过来不?”
死者为大,警方也觉得崔远绝望和愤怒的样子怪可怜的,说会优先考虑他的诉求。
“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崔远站在门口,背对着那位父亲,却慢慢变得格外安静。
到最后,他眼睛都不怎么眨动了,望着天上的云朵出神。
只能听到那位父亲的小声抽泣。
很快,那儿子过来了,穿着白衬衣和休闲裤。崔远斜着眼睛瞪着他,咬紧了腮帮子一言不发。
“爸爸。”
那儿子紧抿着嘴,喊了父亲一声,还不知道身边的崔远就是死者崔静莲的家属。
“你看他像不像?”
警察指着儿子问崔远,崔远却犹豫了,几次想要开口,却好像说不出来话似的。
“哥郎,我求求你了!”那父亲又开始苦苦哀求起来,“我自己犯了错误,你就让我自己承担好不好?我儿子是无辜的!你可不能冤枉好人呢!哥哥!我儿子还那么小,正是求前途的时候,媳妇都还没讨一个,我就他那么一个儿……”
父亲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儿子就把头扭到一边去,用力一挤,眼泪也出来了。
崔远问警察,这种情况一般会怎么判。
“交通肇事致人死亡,还逃逸,那肯定三年以上呢。”警察回答崔远,具体也要看检察院和法院,五年七年讲不定。不过这是从刑事责任上来说,民事赔偿是按照去年的社会平均收入来算的。
“你妈妈还这么年轻,不满60岁的统一是十万多点,我估计。”
警察自顾自地说,一抬头却发现崔远也哭了。两条泪痕挂在他脸颊上,泪水汇聚到下巴往下滴。
他嘴角下垂,用一对泪眼望着那对哭泣的父子。
“钱我们尽量凑……一时半会儿拿不出来,砸锅卖铁卖房子也赔给你,哥哥呢……”那父亲喊道,“只求你不要冤枉好人呢,不要冤枉我儿子!”
父亲说就让他个老汉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讲五年七年,就是八年十年、无期徒刑都可以去赔这个罪。
“我想起来了,确实是你。”崔远泪流满面地对他说,“衣服裤子都和那天一模一样。”
罗检察官记得,当时崔远一边擦眼泪一边往外走,不小心踉跄摔了一跤,包里掉出一把大大的裁缝剪刀,自己还以为这个年轻人是学裁缝的。
罗检察官印象更深的是,最后父亲张广生被判去坐了几年牢,崔远本来可以要求民事赔偿的,但他坚持一分钱不要,说这些钱只会让人伤心。
后来,不论是在公安局还是检察院,经历了那么多大大小小的案子,像这样不要钱的人,罗检察官再也没遇到过。
也正因如此,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记忆中一直有个名叫崔远的年轻人。
他感觉那是个心软到古怪的年轻人。
“他那么冰冷的一个人,曾经也有哭成那个样子的时候。”
坐回车上,罗门很是感慨。
“刚刚罗检察官说的也确实有点古怪,他为什么不要张家的钱呢?”澧县公安局陪同的警察忍不住问了一句。
浩南说,可能是被张广生舍身庇护儿子的父爱感动了。
“这有什么好感动的?世上只有瓜连籽,哪有听说籽连瓜?”当地警察的语气中透出不可思议,说这样的事再正常不过,这样的案件也处理过不少。根据他的经验,在这边县城犯了事,儿子想给老子顶包的,确实是一个都没有,但老子想给儿子顶包的,那可多了去了。
“娘老子疼儿子这种事,真是写在人的基因里的,我给你们讲!”他滔滔不绝地讲起父亲对自己的好,说父亲有时候慈爱有时候也威严,自己以前不懂但现在懂了;说当老子的心肯定不会坏,一心只盼着儿子能出人头地有出息,过上好生活……
浩南和罗门安静地听他讲,既没打断,也不反驳。
人经常基于自己的体验营造一些让自己笃定的幻觉概念,仿佛全世界都一样。殊不知同在这世上,他人的生活也许与你南辕北辙、千差万别。
崔远的眼泪他无法理解,那最好就不要理解。
“总之这么看来,崔静莲车祸的肇事者,肯定是张家父子,”浩南把话题重新拉回案子上来,“不管是张广生自己撞的,还是他在帮儿子顶包,应该都和黎万钟没什么关系。”
“那接下来,你们还想查什么?”当地陪同的警察问。
浩南刚驾车驶进一座静谧的小区,当地警察便说可以停车了。
他一头钻进小区棋牌室,喊了一声“老曲”,便领着一位老人走了出来。
老人带着几人,走到一排低矮私家车库的位置。当地警察告知罗门和浩南,这里就是老曲的家。
“老妈子!给他们倒茶!”
卷闸门半掩的车库里有张靠墙的床,还有吃饭的桌椅、沙发、空调、冰箱和电视。
“不用,不用……”罗门连忙推辞。
“你们不要看我住在车库里,茶还是好茶呢!”老曲笑呵呵地介绍,自己老伴姓梁,双方的原配都已经过世了,是后来打伴住在一起的。两人租住在这间车库,是不想给后人添麻烦。
老曲健谈,喜欢开玩笑,说他们再晚一天找来,都不一定能见到人了。
浩南问他是不是要出门旅游。他大笑了两声,说那是的,阴曹地府终生豪华游。
“说笑了,您看上去身体挺硬朗的啊。”浩南有些不敢相信。
陪同的警察解释说,老曲看上去是还威武,但心脏其实已经不太好了。今年来来回回进了好几次医院,前两天刚从医院出来。
“老曲,忘了介绍,这位是刘浩南,这位是罗门,我电话里给您说过,长沙岳麓区公安局过来的。这两天我一直带他们找各种老同事。”澧县公安局的警察和老曲讲清了来由,以及他们在查的案子。
“好!很好!看到你们我很高兴呢,后继有人。我那时候身边的一些同志啊,如今都走得差不多了。”老曲招呼他们去沙发上坐,说一代一代人老去,又有一代一代人跟上来,希望他们都顺利,干这行可不容易。
浩南谢过他,直奔主题:“听说崔静莲当年收养崔远的时候,来找您帮过忙?还听说您和崔静莲的父亲也认识?”
“认得!认得!”
老曲停顿了片刻,嘴角的皱纹不自觉抽动着。
“那是1992年吧?到现在都有二十二年了……我还记得她那个时候的样子啊,愁眉苦脸的,来问我那孩子她能不能留、要些什么手续、去找哪些部门。我就帮她去问、去打听。好像就是一眨眼的事,哪晓得时间过得那么快?她不在世都十几年了,比我一个老人走得还早。”
老曲说,他记忆中的崔静莲,是个聪明伶俐的姑娘,长得也漂亮。只可惜生来命苦,来人间的这一趟,就没怎么快乐过。
罗门说,感觉她当年的家庭条件还可以,是不是因为婚姻太不幸。
“我觉得呀,一个人的命怎么样,生下来差不多就知道了。婚姻很多时候是命的一种延续。”
老曲指着电视机旁一排整整齐齐的警服相片,说1968年自己在澧县小渡口镇当公安。
“当时穿的还是绿警服,后来有白制服、蓝制服,又换到绿制服,一直到我退休,才换到你们现在的这种深蓝警服。”
那一年,小渡口镇雁鹅湖渔场来了一批知青,其中有个名叫崔进贤的广州人,长得一表人才,住到了一户农民家里。
“不只姑娘们喜欢和他玩,那时候我也蛮喜欢找他玩的,确实长得潇洒。我喊他贤弟!贤弟!”老曲说,崔进贤也喜欢来找他,“就喊我亮哥!亮哥!”
后来知青崔进贤和渔场一个长得漂亮的卢姑娘谈朋友了,两人的感情升温很快,在1969年生下了女儿崔静莲。
1977年,崔进贤因急性胃病被送去澧县人民医院治疗,后来又转院去了广州,再也没有回来过澧县小渡口。卢家母女一度成了当地人笑话的对象,但崔进贤一去不回,杳无音信。
1985年,老曲已经调到县公安局来了。崔进贤突然找到他,让他悄悄打听卢家母女的情况。
“一问才知道,卢姑娘前两年喝药死了,我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车库里的空气变得很是凝重,每个人都下意识低下头,以回避他人的眼神。
“唉——”老曲长叹一口气。
“崔进贤说他回广州治病那年,一个护士看上了他,一直很细心地照顾他。他觉得实在没办法亏欠人家,就和她谈了朋友,后来又结了婚,一直没勇气回来过问卢姑娘母女。我给他讲了那个消息呢,他也是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找了根电杆冲上去撞了几次头,撞得头破血流。”
1978年改革开放后,广州一带经济飞速发展。1985年的崔进贤,虽然没办法把崔静莲接到广州同现有的家庭一起生活,但为她在澧县创造一个不错的生活环境还是绰绰有余。
这一年崔静莲16岁,在澧县城区拥有了自己的房子,不愁衣食,过着舒坦的生活。
“贤弟就拜托我偶尔帮他关照一下呢。这个姑娘怎么讲呢?父母遗传好,真的是聪明伶俐又漂亮,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哪!”
老曲说,凡事就怕但是,偏偏凡事都有个但是。
“她性格里面极度缺乏一种安全感,很怕人,可以想象那些年,她们母女是怎么过来的。”
1987年,崔静莲结婚。附近的中学老师高致远疯狂追求她,最终打动了姑娘的心,成为她的新郎。那一年,崔进贤还特地从广东赶来参加婚礼,并且邀请了老曲出席。
然而,再好的婚礼也很难保证一场婚姻的幸福。因为崔静莲迟迟没有怀上孩子,又容易突然地歇斯底里,高致远和他的家人都看她不太顺眼。
1991年,崔静莲刚生下一名女婴,高致远便和她摊牌,说自己在外面有女人了,要离婚,还说她那样的性格不适合也没能力抚养小孩,让她为了小孩着想,把女儿让给自己去带。
“没过几个月,她就带着崔远来找我了。我还记得她那个时候的样子,愁眉苦脸的,记得好清楚。”老曲感叹,二十二年,弹指一挥间。好像只要一想起她,她就是当时那样的表情。
在场的几人都浸没在老曲几声沉重的叹息里。老伴梁奶奶轻轻拍着他背上靠心窝的位置,仿佛这样能够抚平他过于哀愁的情绪。
“那这么说来,您和崔静莲也算是比较熟识了?”
浩南率先把自己从这些过往的凄苦中抽离出来,专注于当下的工作。
“确实,你们算是找对人了。她向来比较孤僻,平时都待在家里,不怎么出门走动,也不太和人打交道的,像我这样了解她的人真没几个。”
“那您有没有听她提起过一个名叫黎万钟的男人?”罗门问。
“李什么钟?”
“黎明的黎,一万的万,钟表的钟,黎万钟。”
老曲微微仰着头,抿着嘴看天花板,像一台运行缓慢的电脑卡顿了似的,很认真地思考了片刻。
“没有。”他回答得不能再肯定。
“dna结果出来了,埋在卤菜店厕所下面的,确实是郭跃。”
在昏暗的招待所,浩南念完这则消息,罗门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
结果没有太多悬念,但它是一块陈年的痂,会在有些人身上硬生生地撕开。
罗门想到汤霞,又想到那个晨雾中跪地哭喊的老妇人,岁月或许能够暂停痛苦的来临,却无法真正地化解它。
他也试图在脑海中重构那个自己认识的崔远,重构有关他的一切。从童年到成人,已知的或未知的,理想的或冲动的,温和的或罪恶的……然而这些东西始终拼凑不到一起,仿佛买来的模型玩具零件没给对,怎么组合都是错位。
“我们在这里住多久了?”浩南随口一问,说都有点习惯这招待所的硬床硬被子了,窗外的市井风光不错,楼下的米粉也好吃。
“都一个星期多了。”罗门翻出手机看看日期,问他是不是有点舍不得走了。
“舍不得也不至于。”浩南说,有点不甘心倒是真的。
浩南始终相信自己的直觉,他认为既然崔远和黎万钟都在澧县长时间生活过,那么两人在此地存在交集的可能性是极高的。同时,他也认可罗门的判断,如果两人有交集与恩怨,那么大概率是在崔远的养母崔静莲身上。
然而,这一结论得不到任何线索的支持。尤其是拜访了熟悉她的老曲后,他毫不犹豫的否认让崔静莲与黎万钟的距离越来越远。
“算了,别想了。”罗门劝他再多看一遍行李,不要落下什么东西。
浩南说自己从来不落东西,再说来得这么急,本来也没带什么值钱东西,无非一两双臭袜子。
“听着房间里都能闻出味道来了。”
罗门催他快出去,却又想起一件事情。
“对了,林队和你说,他在常德查到的黎万钟和前妻的女儿,叫什么名字来着?”
“黎冰心,怎么了?”浩南顺手带上了招待所房间的门。
罗门回头望了一眼空空的走廊,抓捕崔远那天的画面又真切地出现在眼前。他说没怎么,就是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但实在记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办完退房,这次出差至此告一段落了。
浩南发动马自达,往返回长沙的方向开。
他问罗门是不是很挂念自己的爱人,早就想回去见她了。
罗门说,唯独这次出差没那个心情。
汽车快要驶入g5513高速公路的时候,罗门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包里拿出一张没有封面的cd,褪去胶皮包装,插进浩南的车载cd入口。
“这是什么?”浩南问。
罗门说是从崔远寄回去的那盘磁带里拷出来的歌。
浩南问他什么时候弄的,“澧县还有这样的地方?”
“就昨天晚上。”罗门说,他看见招待所附近有一家卖耳机和音响设备的小店,问能不能弄,对方说能,他便花五十块钱拷了两张,“我昨晚又去见崔远的前妻了。”
“或许我不该来这世界,就和你一样。”
“她怎么样了?”车里的歌声响起,浩南问。
“窗外的白杨树,一棵一棵在走路。”
罗门告诉浩南,她老公也在家。这事一出来,棚场街的卤菜店是没法继续开了,接下来的生活,还没想好该怎么办,两人都挺苦恼。
“我坐在这拥挤的汽车里,不知它会带我去向何方?”
罗门给崔远的前妻带了一张同样的cd拷贝,却被她丢进了垃圾桶。她很绝望,说孩子已经睡下了,让罗门不要再来打扰他们一家。
“还记得二十年前的鸡蛋汤,白炽灯下闻到猪油香。”
罗门从垃圾桶里把cd捡了起来,又放回她桌上,告诉她不一定要现在给,也不一定非要给孩子。可以先留着,也许哪天孩子长大了,会有需要的时候。
“我曾是悲惨世界里的浑蛋,又成了无药可救的坏蛋,就让一切这样吧……”
“然后呢?”浩南问。罗门说这次她没有丢。
“或许你不该来这世界,也跟我一样。”
浩南坦言,站在局外人的角度,他还挺好奇的,这位妈妈日后会不会把这首由杀人犯前夫创作的歌,交给自己的儿子。
“家边的上学路,还在一步一步走着吗?”
罗门说他也不知道,但是一个父亲为儿子写了歌,那应该是有非常重要的情感要传达,哪怕这位父亲是个穷凶极恶的人。
“你的书包里有什么作业和玩具?它们会带你去向何方?”
“你觉得是一种怎样的情感?”浩南问。
“二十年后人们不爱喝鸡蛋汤,会乘上飞船远航。”
“挺难捕捉的,一些歉意吧,一些自暴自弃,又夹杂着对下一代的期盼?”罗门认为音乐在很多时候是一种捉摸不定的表达,哪怕它的旋律再简单,情绪通常也不是单一的,有复杂和模棱两可的东西在里面。
“这悲惨的世界你来都来了,就要去做个有希望的好人。”
“这让我想起以前听过的一首歌。”罗门说,大约是2012年的时候,自己参加过一场挺无聊的乐队选拔赛,有支年轻的乐队唱了一首歌叫《世界观》,也是一种倾诉的感觉,让他耳目一新,“不过那首歌更像是子女对父母心有不甘或者委屈的控诉,带着浓厚的叛逆色彩,和这首正好反过来。”
“跟我不一样,跟他们不一样,我想你会是,最酷的旅人。”
后来老崔加入了他们哭小孩乐队,罗门才知道,原来他就是当时舞台上那支乐队的吉他手。
“跟我不一样,跟谁都不一样,你一定会走到快乐的地方。”
“他们当时还有个女鼓手,跑过来找我搭讪,说喜欢我写的那首《岳麓山》,”罗门笑称自己印象深刻,“我就说你们的歌还可以,就是乐队名字太古怪了。她给我解释,说他们的排练室在太平街的新胜村,每个字取一半就是‘亲月木’。还说他们乐队成员的名字也只叫一半,全是什么老崔、小果、小黎……”
cd里的歌放完了,车外的风噪大了起来,罗门的笑容也在渐渐收紧。
他终于回忆起来了:那女孩笑嘻嘻说话的表情,还有她衣服上别着的比赛承办方制作的蓝绿色统一样式纸质号牌,上面写着她的名字。
“怎么了?歌一放完你就不说话了?”
罗门等不及回应浩南的关切,慌张地掏出手机,拨通了出发来澧县之前,调查喇叭状设备时联系过的亲月木主唱小果的号码。
高速公路上信号不是很好,断断续续,那边没有立刻接电话。
“喂,罗门?”电话通了,却分明不是小果的声音,而是更为粗犷的男声,“你听得出来我是谁吗?”
这个声音确实耳熟,但如此突然的情况下,他的大脑一时短路,只剩错愕。
“这都听不出来咯?”对方说,“我杜然呢。”
“欢聚网络!”“坑蒙拐骗!”
“无辜百姓!”“倾家荡产!”
“相信政府!”“为民做主!”
激愤的人群拉着白布黑字的横幅,围聚在星沙新长海广场写字楼a座大厅门口。在一位女性代表的带领下,他们振臂呼喊着此起彼伏的口号。
写字楼物业的保安和当地派出所的民警一直在交涉,劝他们回去,说一来欢聚网络公司已经人去楼空了,来这里闹没有意义;二来案件已经在调查之中,很快就能给大家一个结果。
“我们要的只是一个结果吗?”那位女代表声嘶力竭,“还有我们的血汗钱哪!两百多个投资人,少则几千,多则十几二十万!其中有多少孩子的学费!老人的养老钱!还有家人的医药费!钱到哪里去了?钱能还给我们吗!”
此话一出,前来讨债的代表们又开始哭诉了,各自讲述着各自的不幸、生活的不易,场面再度失控。
“欢聚网络!”领头的女代表一声呐喊,各说各话的七嘴八舌再次条件反射似的呼喊出整齐的口号,“坑蒙拐骗!”
“无辜百姓!”他们挣脱了抓住他们胳膊的手,在地上坐下来,以防止被人拉走,“倾家荡产!”
“肖姐,那个……今天又过来了?”
杜然气喘吁吁地从远处一路小跑过来,想扶女代表从地上起来。
“杜警官,你得为我们做主啊!”
杜然和张伟让他们先起来再说,天凉了别坐在地上,对身体不好。又劝他们把横幅收好,不要影响写字楼里的其他公司办公,毕竟它们没有错,不该干扰到别人。
“我们坐到大厅的沙发上聊可以吧?”
杜然这么问,物业的保安有些犹豫,但站在远处静观其变的经理点头示意后,也就放了行。
“杜警官,我们的钱还拿得回来吗?”
五个女人挤坐在写字楼大堂豪华的欧式复古沙发上,还有三个男人站着,他们的表情仿佛是在哪里被统一培训过似的,都透出一种绝望的苦涩与衰弱。
欢聚网络打着“众筹”幌子的传销诈骗,受害者远不止这点人,他们只是亏得比较多,也最承担不起的那几个。
杜然告诉他们,经侦那边的同事在努力,钱还是有希望拿回来的。
一个站着的男人问杜然希望到底有多大,指望他能给个说法。
张伟见他还穿着音乐节那天的欢聚网络志愿者t恤,告诉他这个不好说,但是有希望总归是好过没希望。
“我们真的太无辜了,怎么晓得会遇到这样的倒霉事!”坐在肖姐旁边的女人咬牙切齿,骂黎万钟应该千刀万剐,下十八层地狱!
“哪里的正经投资会有这么高的回报,还敢许诺没有风险?你们自己也该留个心眼的……”张伟非常注意语气地小声嘀咕了一句。
“我们怎么知道?知道他是骗子我们还会投吗!都是熟人推荐的!难道还怪得到我们头上来吗?”很快,激动的情绪又要被点燃了,“我们作为最无辜的受害人,收益不收益的可以不追究,但要求政府帮我们拿回自己的本金很过分吗?!”
张伟赶紧收声闭嘴,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希望今后大家能注意一点,不要再轻信这样天上掉馅饼的骗局了。
“听说钱已经汇到国外去了,这是真的吗?”穿志愿者t恤的男人一直忍着想问什么,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你听谁说的?”杜然显露出一丝惊慌,但立刻平复下来,说没有的事,让他们不要听信谣言。
“那就是别人吓我的咯?”那男人将信将疑。
文运街的小巷子中,房子已经非常破旧,四处都是密密麻麻的杂乱电线,像蛛丝一样缠在那些旧房子之间。
“确定住这里?”
张伟还在为刚才在红绿灯路口开车跟丢了人感到不爽,杜然拿着手机劝他别放心上,说小萌已经帮忙查到了对方的住处。
“这边。”
两人看了一眼锈迹斑斑的绿色铁门,上面用白油漆写了“此处不是厕所,禁止大小便!”的告示,继而钻进狭长幽暗的过道,在扶手都没有的破旧水泥楼梯上拾级而上。
这家门口的春联上,密密麻麻贴满了“备案开锁”的广告贴纸。敲开门之后,对方还穿着刚才那件欢聚网络的宝蓝色志愿者t恤,一脸惊讶。
“你们是上午的……”
杜然说没错,有点事情想找他了解一下,请他开门。
“刘大维是吧?屋里就你一个人?”张伟警惕地向里望了望。这里也住不下两个人,室内空间逼仄而又欠收拾,杂乱不堪。所有东西都显出一种老旧的油腻,也为男人平添不少憔悴,把他衬托成了一个可怜兮兮的老汉。
“就我流光郎一个咯,没儿没女,钱也没得了,还不晓得要如何养老。”讲到这里,老汉一把鼻涕一把泪。
“你上午讲的那个事,说黎万钟的钱早已经汇到国外去了,是听谁说的?”杜然问。
老汉说听别人讲的,他让自己发誓不外传的。
按杜然的想法,黎万钟找鳜鱼哥一伙人洗钱汇去境外的手法比较隐蔽,他们也是最近才在那个叫安春的年轻人帮助下,从悟空和熊熊身上了解出个大概,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局里刑侦部门的几个同事不可能泄密,经侦的同事也不可能泄密,那么他口中的别人是谁?
“你在这里不配合,那就跟我们回局里讲咯?”
张伟强调了《中华人民共和国警察法》的规定,法律赋予警察执行公务的权利,公民就有义务配合调查。
“是汤四哥告诉我的……”
老汉一听说自己可能犯法,就吓得不轻。天气已经凉下来了,他还穿着那件短袖,哆嗦着细得像两根拖把棍的胳膊。
“汤四哥是哪个?”杜然问。
老汉说汤四哥叫汤显平,也是在欢聚网络里面认识的。他是个小经理,天天跟着黎万钟。
张伟问老汉,这个汤四哥又是从哪里知道钱去了国外的。
老汉说汤四哥自称几个月前就知道了,让他别多问,钱反正是拿不回来了。
汤四哥还向老汉透露,他的老板在黎万钟那里上百万的钱都不打算拿回来了,让老汉想都别想了,钱已经搞到国外去了。
“几个月前就知道了?”张伟很是惊讶。
“等等。你说‘他的老板’有钱在黎万钟那里?汤显平在欢聚网络当经理,他的老板不就是黎万钟吗?”相比时间,杜然更在意这一点。
“我问过他的,他说是什么‘肉唐僧’‘肉唐僧’的,反正我也不晓得是哪个。”
“他啊?”张伟咂舌。
“你认识?”杜然看向张伟。
在南郊公园附近停好车,张伟和杜然向一座小庭院走去。
来的路上,张伟一边开车,一边向杜然介绍了他所知道的“肉唐僧”。
“你还记得安春为什么有我的电话吗?”
杜然记得个大概。好像是张伟的一个商人朋友委托安春去调查黎万钟赌博输掉的巨款与洗钱一事的关系,让他有消息了便告知张伟。
“那个米勒米总,和局里的某个领导玩得好呢。具体是谁我就不说了啊,总之有一次叫我去吃饭就认识了。我和他其实不熟,但是他这个人在长沙玩得挺开的,做的产业很广,餐饮娱乐啊、地产啊、教育培训啊,各种人也都有结识。”
杜然让张伟讲重点,问他这个米总是不是就是肉唐僧,汤四哥的老板。
“那倒不是。”
张伟说,早在安春找过来之前,米勒就和他打过招呼,简单提了一下自己为什么会找安春查这件事。后来证明米勒的决定是正确的,小年轻在那种地方摸爬滚打,比警方好办事多了,而且确实是块料,摸到了熊熊和悟空两条鱼。
“怎么说呢,其实像米总这些搞生意的,多多少少都有点迷信。”
按照米总的说法,他找安春不是为了自己,而是想帮一个叫随云大师的朋友。
米总称这个随云大师之前帮自己指点迷津、逆转时运,让他很是感激,所以这次他差不多是还愿报恩来了。
张伟向杜然介绍,这个随云大师在米总那帮老板哥们儿的朋友圈子里小有名气,靠替人答疑解惑和做一些慈善项目出名。因为姓唐,又自称是个还俗和尚,所以一起玩的达官贵人就给他取了个别名,叫“肉唐僧”。
“这不就是搞迷信诈骗吗?”杜然说,这让他想起去年出了名的“气功大师”王林。
“他巧妙就巧妙在这里。”
张伟告诉杜然,自己对肉唐僧了解得不多,但这个人目前的所作所为,很难称得上违反了哪条法律。
据说肉唐僧给人做咨询从来不要报酬,但是给不给你做咨询又要看机缘。所以很多老板想结识他,就只能平日里多给他送好处、拉拢关系,等他什么时候心情好了,给自己做咨询。
“这样无论咨询结果怎么样,过程都和钱财无关,就规避了诈骗的风险,还能把自己包装成一个广结善缘、指点迷津的世外高人。”
此外,肉唐僧不拘小节,不拿架子。平日里留一头凌乱的长发,时而温文儒雅,粗茶淡饭;时而疯疯癫癫,大酒大肉,像个济公似的。
而且他不单只结交富人权贵,还拿自己从那些有钱朋友身上得来的好处做慈善,接济一些乞丐、无家可归者,和走投无路的穷人。在“出世”与“入世”之间拿捏得很到位,给自己塑造了个性鲜明的形象,在长沙本地不同阶层的人中间,都有不少拥趸。
“我有点糊涂了,这家伙到底是个好人还是坏人?”
“哪有什么绝对的好人坏人,每个人都是有好有坏,时好时坏的。”张伟看了杜然一眼,说干这行这么久了怎么还是这种二元对立的世界观。
“人当然很复杂,可是就一件事来说,好和坏还是分得清的。我的意思是,我有点好奇,在这个案子里,他扮演的到底是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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