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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睁开眼睛,花了一段时间,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我眼前的女人,她睡着了。我想了半晌,原来我也睡着了。这样很好,我不用那么紧张、提心吊胆。第几天了呢,说也奇怪,在这里,时间仿佛是静止的。静止到我开始感受到内心的宁静。我好多年没有这种情绪了。这几年我都在想同一件事:人用前半生来写这一生的剧本,后半生用那剧本排戏。我们再怎么不满意,都甩不掉这写好的剧本。
刚刚我做了一个梦。
哥哥骑自行车载我,在我们家附近的一块空地。风拂在脸上很清凉,我的头靠在哥哥的背上。哥哥的背都是汗水跟热气,我的脸被弄得黏黏的,一点也不觉得恶心,哥哥的汗水闻起来几乎跟洗澡的水没什么两样。过了不晓得多久,哥哥停下来,看了看天空,说,该回家了,妈妈在等我们了。我本来快睡着了,一听到这句话,着急地哭了起来,我搥着哥哥的背,吵闹着,说我不要回家,为什么不能继续待在外面呢?哥哥叹了口气,一副拿我没辙的模样。我哭得更认真了,哥哥伸手戳我的肩膀,说,你不要哭了啦,气喘又发作了怎么办。好啦,我答应你,我们再骑一下下,就一下下喔,你等一下不能再耍赖。说话要算话。哥哥卖命地踩起了踏板,风穿过我的脖颈跟发梢。我以手背抹掉鼻涕跟眼泪,伸出手,抱紧哥哥。
没有比哥哥更重要的人了。即使结了婚,我还是这样相信着。我的世界以哥哥为中心绕着转。没有了哥哥,我就不晓得要找谁讲话,或者我该说些什么。从小到大,只要哥哥不在我的视线之内,我就会紧张、肚子痛,身上浮起一粒一粒的红色疙瘩。
我没有朋友,只有哥哥。
由于身体虚弱,我从小就很不擅长与同龄的小孩相处。刚开始,身边的人以为是普通的感冒,医生测试了几次才确认是气喘。我一喘起来,母亲想尽办法把我送进医院。她怕我待在家里,一个不小心就窒息了。后来,只要我头晕、流鼻水,母亲也会把我载到医院,说打个点滴也好。我们这里只有一间大医院,父亲跟院长感情很好,院长简直是看着我长大的。医院的其他医生、护士也很疼我,偶尔会在我掌心里递上一把软糖。我不排斥去医院,认真说,可能还有点喜欢那种被悉心呵护的感觉。话虽如此,住院并不便宜。我跟母亲商量过,不想太依赖医院,得为父亲省钱。母亲冷静地质问我,若你有了三长两短怎么办?不要任性,你留在家里只是增加我的困扰,我不知怎么照顾你。不要担心钱,你爸应付得来。
我不是很清楚父亲的事业,只知道他很忙碌,时常得应酬,迟至十点、十一点才回家,倒在客厅的沙发上,口齿不清地嚷嚷。母亲偶尔会等他,偶尔自己先睡下。我跟哥哥最期待后者的时机。哥哥走进我的房间,在我旁边躺下,提醒我,千万不可以睡着,要撑到父亲回来。为了提神,我们肩并着肩,压低嗓子,讲很多故事。哥哥故事很短,没多久就结束,他推我的肩膀说,换你。我喜欢讲很长的故事,医院的大厅有个书柜,堆放着包罗万象的书籍,甚至有一整套百科全书,很可能是院长的小孩长大后淘汰下来的。我在医院读了人生第一本科幻小说,倪匡的《蓝血人》,也读了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我喜欢把不同的故事组合在一起,变成新的故事,属于我的故事。
有几次,我们听到楼下铁门的声响,哥哥不甘愿地坐起身,命令我要记得说到哪里了,下回待续。紧接着,我们蹑手蹑脚地走下楼,经过二楼得特别注意,不可以吵醒母亲,否则前功尽弃。一半以上的概率我们会在一楼沙发上找到醉醺醺的父亲,有时他倒在通往二楼的阶梯,也有几次,父亲清醒地看着电视,这是最差的情形,我们只能沮丧地爬回三楼。
多数时候我们很幸运,父亲昏沉沉地在沙发上扭动,似是想甩掉酒意。哥哥开场,他问,爸,借我五百好吗,我要买一套美术器材,学校规定的。五百是很后来的数字,最早几次,我们只敢问五十、一百。父亲的眼神涣散,对着哥哥绽放傻笑,他说,美术器材?啊,美术器材。父亲从口袋摸出一叠钞票,眯眼睛,企图看清楚,哥哥伸手协助,他抽出一张五百元钞,在父亲耳边提醒,爸,就这张,这张是五百元。父亲从善如流地听从哥哥的建议,把五百给了他。我不喜欢这么复杂,我只要抱着父亲的手臂说,爸比,我想要买礼物。父亲抚过着我的发丝,捏我的脸颊,把那叠钞票放在我的手心,语气和蔼慈祥,你自己拿。
父亲很疼我,很多人说,父亲总是比较疼女儿。我是信的。
这游戏是哥哥发明的。一次晚上,哥哥走进我的房间,说他饿到睡不着,要我陪他去厨房的冰箱拿布丁。我回绝了哥哥,冰箱在一楼,母亲在二楼,若吵醒母亲,后果不堪承受。禁不起哥哥苦苦地求情,我陪着他轻手轻脚下楼,才碰到冰箱把手,就听到钥匙转入锁孔的声响,父亲回来了。父亲摇摇晃晃地走到我们跟前,问,你们怎么在这儿。哥哥急中生智,说他想起有一本讲义还没放进书包。父亲点了点头,从口袋摸出一张五百元,吩咐哥哥,缺什么自己去买。我跟哥哥面面相觑、后知后觉,喝醉的父亲难以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游戏开始。
母亲饱受失眠之苦,难以入睡,极易醒转,她睡不好时,一点小事就能让她发疯。哥哥跟我很早就取得共识,我们有个反复无常的母亲。她仁慈的时候,世上万物都没有她的拥抱与亲吻珍贵;她失控的日子,我们变回孤儿,只能相互取暖,祈祷暴雨似的咒骂快点止歇。
母亲跟自己的家人也处不来。外公过世得早,外婆在南部独居。每一次回外婆家,母亲表现得比父亲更像个外人。我们才坐下来没多久,母亲频频看着时钟,仿佛归心似箭。她会问外婆近况,但那生疏、淡漠的语气,又让人不由得想问,话语背后有多少真诚。我更注意到一次跟母亲合作搀扶外婆,外婆的身子僵硬,头也尽量靠向我,似乎在躲着母亲。这一点也不正常。
母亲跟自己的妹妹尤其处不来。姨是会计,收入不低,对我跟哥哥出手阔绰。每次跟姨碰面,哥哥跟我的目光老是忍不住飘向姨脚边那巨大的纸袋,母亲骂过姨,不要让我们年纪轻轻就习惯奢侈品。姨不以为意地说,习惯奢侈品有什么不好,那是好命的象征。
姨的外貌与母亲极度神似,有一次,我误把姨喊成妈,哥哥嘲笑我,母亲把我的耳朵拧得无比血红。我猜,母亲在嫉妒姨,姨内在跟外在都比母亲更好更温柔。姨常问我问题,问题很短,她鼓励我的答案越长越好,姨那专注、沉默倾听的模样,让我意识到大人也能够敬重孩子。母亲说过不止一次,姨的优雅跟轻声细语,来自她不必亲自照顾孩子。若姨跟母亲交换身份,歇斯底里的人就换成姨了,母亲笃定得仿佛在诅咒,哥哥跟我不敢答腔,沉默是金,我跟哥哥的童年累积出可观的宝藏窟。
母亲偏爱哥哥,是我们家一目了然的事实。她对我很严苛,对哥哥倒是很宽容,她也有一两次很气愤地骂了哥哥,事后又去搂着哥哥,跟他示好,说自己不是故意的。久而久之,哥哥好像也看得出来,他可以决定母亲的某些表现。在我因为母亲的责骂而痛哭的当下,哥哥会小心地施以拯救,他会说,妹妹再哭下去,气喘会发作吧。这些话形同咒语,母亲停止了对我的苛责,她会拖着脚步走回自己房间,那背影好像受伤的动物想尽办法回到巢穴。这让我十岁左右就许下心愿,有朝一日,要跟哥哥离开这个家,最好跟院长的儿子女儿一样,在远方生活,偶尔回来这座小镇探望父母。
我能够信赖的对象只剩下哥哥。
说到这儿,王叔叔也该出场了。我们家的历史,王叔叔也占据了许多页。王叔叔住台北,是父亲初中时期的朋友,根据父亲说法,王叔叔绝顶聪明,不爱念书,名次却赢了所有人,把很多孜孜矻矻的同学给气得跳脚。王叔叔一从台大毕业,就飞去美国攻读物理,在当地做了几年教授,又为了照顾母亲回到台湾。一年至少有三四次,父亲开车载我们全家去拜访王叔叔。王叔叔教会我“地铁”两个字,他可以信手画出路线图,要我跟哥哥想象,中间那条线一旦通车,联系左右两条线,将彻底改变台北。王叔叔的妻子,晨雅阿姨说王叔叔跟政府一样一厢情愿,跟王叔叔不同,她对于人们搭乘地铁的意愿很是悲观。父亲跟母亲也喜欢讨论这对夫妻,母亲支持晨雅阿姨,她说,地铁再怎么方便,也比不上开车或骑车。父亲说王叔叔才是对的,不为什么,王叔叔没有答错过。哥哥对于这话题一点也不关心,他对于小镇以外的动静都兴致索然。至于我呢,我不相信王叔叔的说法,王叔叔难道没看清,台北够让人叹为观止了吗?就像第一名的学生,很难再得到进步奖吧?
北上访友前一天,母亲会坐在梳妆台前苦恼良久。我听过她和父亲埋怨,晨雅阿姨的品味太好了,她很有压力。母亲的品味不恶,即使如此,跟晨雅阿姨站在一起,她仍输得退无可退。我想起院长曾轻快地祝福我,若认真把书柜里的书给读完,也许能跟他的儿女一样,申请上很好的大学,在城市就业,过着时尚的生活。我抬头望着院长,他是一位身材高大、面容和蔼的老先生。我那时很感动,他如此祝福我,我在脑海中勾勒着我成为晨雅阿姨的一天,浑然不察,那件事即将发生,我从此再也见不到这对台北夫妇。
年纪增长,我日益明白,镇上的人,包括我的父母,都背负着秘密在过活。
院长会打老婆。母亲听邻居说,邻居又是听小学校门口对面帆布店老张的妻子张太太说。一晚,张太太想把娘家寄上来的芒果分一些给院长,感谢院长治好了她的脚痛。天色昏暗,路灯又一如往常要亮不亮。院长的别墅有一个宽敞的院子。张太太把车停好,从大门往内望了一眼,她目睹的景象把她吓得不敢按电铃:一名女子只穿着肤色内衣裤,面对着别墅的门,头低着,罚站似的动也不动。张太太定睛一看,是院长夫人,镇上最优雅、端庄的院长夫人。院长出现了,他的身影与穿着相当好认。他坐在一张板凳上,脸上的表情一团模糊,院长夫人跪了下来,院长从鞋柜后抽出了一根棍子。
这时,张太太逃跑了,她蹑手蹑脚地回到车上,推了一段距离才发动机车。我曾听母亲跟邻居议论,张太太很可能没说出真相,在那处境下,有谁舍得离开?张太太说不定看到什么精彩的画面,怕说出去,被院长找麻烦,才刻意留下一个语焉不详的结局。我倒认为张太太没有保留,换作是我,也不敢看下去的。即使是院长打人,我或许也会觉得是偷窥的自己的错。况且,想到院长夫人衣不蔽体,莫名地有股战栗与不安,从我的腹部深处一寸寸升起。院长夫人的身体小小的,小小的脸,小小的肩膀,比我还纤细的脚踝,以及小小的脚,她令我联想到鸟,骨头细细的,撑不了多少重量。她对人有些冷漠,不像院长一年四季挂着充满朝气的微笑。她偶尔会来医院,看着人潮来去,一脸心不在焉。母亲笑我年纪轻轻不懂事,她说,院长夫人是在看有没有护士勾引她的先生。
院长夫人要买衣服,不是我们以为的请司机载她到市区,而是乘着飞机去日本。母亲一度很着迷院长夫人的针织外套,她想着穿上那件外套去台北给晨雅阿姨看上一眼。她请一位照顾我多年的护士代问,那件在哪里买的。护士带回答案,银座。母亲问父亲,银座在哪里?父亲说,不清楚的事问王叔叔就对了。王叔叔亲切地回答,银座位于日本东京,是“全亚洲最繁华、最漂亮的地方”。哥哥逞强地追问,银座有比台北还要热闹吗?王叔叔愣了一下,放声大笑。直到我们回家,他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我明白了,银座跟台北是不能放在一起比的。换句话说,能够去银座买衣服的院长夫人,了解银座的王叔叔,与我们这个小家庭之间,也存在着一条隐形的界线。穿着银座买来的针织外套的院长夫人,有时也只能穿着内衣和内裤被先生教训。这些画面拼装在一块,让我格外不适。不过,母亲跟院长说话,依然非常客气和恭敬。我也继续崇拜着院长,并且相信院长说的话会实现。
我认为,这里的人,哪怕跟院长一样有钱、聪明、备受尊重跟信赖,内心仍怀着神秘期待:离开这里,像院长的儿女在那些光鲜亮丽的大城市生活,才是最完美的成就。我问过哥哥,你有没有偷偷地希望,王叔叔是我们的父亲?相亲相爱的台北人,王叔叔跟晨雅阿姨,竟没有小孩,命运是公平,还是不公平呢?哥哥敲了敲我的前额,他始终接受我脑中各式各样的幻想,唯独这个念头他非常不谅解。哥哥说,人是不可以否认自己的出身的。这句话在我的脑海中留下深切的凿痕。
我跟哥哥之间几乎没有秘密,之所以说几乎,表示我对哥哥仍有所保留。
一晚,父亲又喝多了,他双眼紧闭,远远看就像昏了过去。哥哥取消了游戏,他拍拍我的肩膀,我们上楼吧,爸睡死了。我推开哥哥的手,在父亲身边坐下,伸手拉他的手腕,心中是不安的鬼影。我在医院的时间比一般小孩还要长,有些人被送进医院来,也如同父亲这样双眼紧闭,体内尖锐到几乎要把我刺破的直觉告诉我:他们已经死了。父亲还没有散发出那种氛围,我只是过于不安。
父亲倏地睁开眼,露出我从未见过的、充满魅力的笑容,他伸手捧着我的脸,细细地说,小河,你怎么来啦?下一秒,父亲起身,抱紧了我,他灼烫的体温从我的皮肤表面迅速传递到内心,我吓得把父亲推回沙发上,转头望向身后的哥哥,他以眼神询问着,怎么了?说不上为什么,我才要跟哥哥诉说方才的插曲,一眨眼,又不敢说了,父亲的眼神刻画着忧伤,我感到遭受冒犯,转眼又同情起他。
人如何这般矛盾?我跟着哥哥一阶又一阶回到了三楼。独处时,我会轻轻地倒映那个晚上的回忆,小河是谁?我甚至没见过父亲用这种撒娇的口吻跟母亲呢喃。我把这些疑问深埋于心底,缝上了我的嘴唇。
偏偏秘密是这样的,你越是假装它不存在,它越是在你的人生中占据一个优势的地位,你到哪儿都得绕过它,随着日子累积,你想保存这个秘密,与你想消灭这个秘密,两种念头会不断地在你内心竞赛,把你弄得精疲力竭。
我们第一次搭上那条王叔叔夸口会改变台北的路线时,父亲跟王叔叔早已老死不相往来。我走进车厢,想起王叔叔,我赶紧闭上眼,任由摇晃的车厢把我的思绪摆荡至远方。如今回想,倒有些可惜,我也许该睁大眼,不要错过爸、妈与哥哥的神情。在那短短的数秒钟,有谁跟我一样,冷不防回想起王叔叔曾经带给我们家这么多的欢乐?
我受不了自己的记性,与其说是记得的能力太好,不如说是遗忘的本事太差劲。
眼前的女人皱起了眉,呼吸变得急促,她要醒来了吗?我睁大眼,无微不至地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说不上为什么,即使她这样对我,一股奇异的感情仍无声地驱策着我,让我不由得细看她的脸庞。这很危险,若她睁眼与我四目相交,想到视线交绕带来的折磨,我打了个冷战。真想问她,对于自己的作为,后悔过吗?我闭上双眼,待在地下室太久了,外界时间的变换渐趋模糊,体内的时钟失灵,我拉直小腿,想让血液畅通,太阳穴周围泛起大片的疼痛,牵引出了另一层回忆。不管我要不要,在脑海自动地搬演。
我说谎。
我没有朋友是骗人的。我有过朋友。但我总是要求他们无条件地包容我,他们最终都离我远去,徒留我在原地,气急败坏,泪流满面。
小学五六年级,我跟一个女生好上了,她的名字好美,瑶贞。瑶贞是个诚实的孩子,在我赞美她的名字时,她害羞地摸摸自己的耳朵,向我坦诚她的名字是舅公取的,舅公在北部大学担任教授,瑶贞的母亲怀孕时,跟舅公许讨一个象征好命的名字。我很感谢瑶贞说出真相,这样才对,好的事物都来自远方,荒芜的小镇不应出产这么美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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