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大王【m.xiaoshuodawang.com】第一时间更新《刹那》最新章节。
“我们放点歌吧。”
红色马自达从长沙西收费站上了高速,浩南打开了车载歌单,从一首老鹰乐队的《加州旅馆》开始,又到了大卫·鲍伊的《太空怪客》,两人就那么静静地听了几首歌,一个字也没说。
“这首你都有啊,这么小众……”直到放出银河500乐队《拖轮》的前奏,罗门终于感叹了一句,“平时没怎么坐你车,你听歌品位还可以啊,和我对路。”
“是吗?”浩南想忍住笑意,但还是微微笑了笑。
罗门说,张伟的车里就都是些情情爱爱的流行歌,很难找到几首自己喜欢听的。
“我可没你专业啊,随便讲。我觉得听歌就跟品酒似的,它得经过时间的沉淀和酿造,一代又一代的人去理解和发酵,才能出来那个味道,留下的才是最好的,你说是吧?再一个呢,它也有点像旅游,你是想要去借助它,体验一种陌生的文化和心境,对不对?所以我很少听现在的一些新歌,也很少听中文歌,太熟悉了没意思,就喜欢听一些国外的老摇滚乐,还是这些歌经典、有味、耐听。”
“也挺好的。”罗门点点头,声音有点疲惫,没有去反驳他对音乐品位的理解。
“那你呢?”
罗门说什么都听一点吧。国内的,国外的,新歌和老歌,听得比较杂。摇滚肯定听的,民谣、爵士也听一点,古典和电子,一些没有歌词的,流行和嘻哈也听一点。
“你还听嘻哈啊?那我真的没想到。”浩南扶着方向盘嚼口香糖,说感觉玩嘻哈音乐的小孩子们都挺幼稚的,是一种对国外流行风尚的廉价跟风模仿。
“那也许是因为你没有听到过好听的。”
罗门说嘻哈音乐的起源其实并不幼稚,和摇滚一样也有强烈的底层呐喊和反叛精神作为发声内核,只不过进入国内之后,很多时候被不少只追求“酷”这种外在感觉的爱好者掩盖了,让人觉得嘻哈就是嘻嘻哈哈。毕竟不同地方的人,生活的环境和表达的方式都不一样,理解和自己不一样的人是挺难的。
他谈起自己的见解:“其实音乐这种东西啊,它本身是用来沟通的,包容性是很强的。从创作者的角度,没必要非得谁杀死谁,谁把谁比下去,都是可以共存的,甚至可以相互共鸣。”
“你是说音乐不分好坏吗?”从听众的角度,浩南似乎没太懂罗门的意思。
罗门说具体到每一首歌来说,当然也分好坏,但是不应该在类型或者年代上分贵贱。而且好坏这个标准也是由每个人的喜好来评定的,不存在绝对的公论。
“那你觉得这个世界上好音乐多吗?”
“当然多啊,太多了,只要愿意敞开自己去听,好音乐多到听不完。”罗门脱口而出。
“那我就还挺好奇了,既然你觉得好音乐多到听不完,为什么还要去搞音乐创作呢?我们平时的工作也这么累。”
浩南总喜欢聊些有的没的,但罗门也知道,高速公路上的风景单调又无聊,如果不聊天,开车的时候很容易睡着。
聊到创作,罗门说主要还是从自我出发。
“人总得有点爱好吧?你看我们的工作,经常要面对那么多社会的暗面,压力还挺大的,我性格又比较内向,不善言辞,玩乐队就成了我的一个表达出口。”
这种问题罗门其实已经回答过几百遍了,每次新认识的音乐人朋友都会好奇,为什么一个警察想要来组乐队,不温不火还玩了这么久。
浩南问他觉得创作音乐难不难,说自己以前也有过这方面的冲动,买过一把吉他,但是感觉很难被别人认可,就放弃了。
“我觉得难,不过搞创作首先是真心实意对自己吧。”
罗门认为,人与人之间相互理解和信任是很难,人与作品之间的理解和信任就更难了。譬如你写了些自认为纠结和复杂的悲剧,但大多数人想看的其实是刺激。他们把你那种不可说的心情,全当成表达的弊病,只觉得你辛辛苦苦,给他们讲了个不够格的笑话,这样的事情总是没法避免。
“那崔远的音乐好吗?”
浩南调低了车内音响的音量。
“老实说,在我看来挺好。讲白了,对于一个音乐人来说,除了技术这种硬指标之外,最重要的能力也许是共情。能够找到一种合适的表达情绪的方式,传递给他的听众。就像你喜欢这些老摇滚,你当然也有刚才自己分析出来的那些理由,但它肯定不是这么绝对理性的。对这种音乐的喜欢,会有你的心事、你的情绪和潜意识在那里。张伟为什么喜欢听流行歌和情歌?当然是因为他潜意识里渴望得最多的,就是爱情咯。你听老摇滚就复杂一点,也许是有一些社会批判的心情在里面?渴望突破什么?或者对自我现状不满,希望有某种改变?不一定准啊,我瞎说的。”
讲到音乐,罗门来了精神,侧了侧身子,甚至比画起双手,有了肢体动作,加大了音量:“那么换个角度,厉害的音乐人是怎样的呢?是能通过各种节奏、音调和旋律,来理解你的情绪,与你的脑袋产生共鸣,让你感觉那些东西是真的穿过了你的身体,把你的心脏和大脑皮层给抚摸到了,老崔是有这个天赋的。”
“所以他情商很高?”浩南是这么理解的。
“这和情商还不太一样,情商是一种自我管理情绪的能力。我觉得音乐的天赋,应该是一种对他人情绪的敏感和理解。”罗门比较了两者的区别。
“那你怎么看崔远去杀黎万钟这个事,你觉得可能的真相是什么?”
罗门沉默了很久,看着挡风玻璃外,不停变换的距离指示牌,并没有直接回答浩南的提问。
“我给你讲个小事吧。”
罗门说去年冬天,他们“哭小孩”乐队想写一首新歌。大家即兴排练的时候,老崔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动机,乐队几个人都觉得挺不错的。于是他很认真地完善了曲子,写了词,大家一起做了编曲,一直在打磨,本来准备趁这次音乐节首演的。
但令人没想到的是,今年春末的时候,网上有个小有名气的乐队发了一首新歌叫《往事与细节》,和他们那首歌的主要动机一模一样。
“开始还挺吃惊的,稍微打听后发现,这个乐队的贝斯手和长沙本地的一支乐队玩得好。而那支乐队,又正好租了我们的排练室搞排练。”
后来大家回忆,搞排练的时候,那个贝斯手可能正在门外等他朋友收拾乐器,听到了排练,时间似乎对得上。
“我们联系上了对方,想问问是个什么情况,人家一口咬定这首歌是他们自己在成都排练的时候即兴想出来的,说拿人品保证,反倒怀疑我们是不是想碰瓷。你怎么看这个事情的真相?”
“你一个搞刑侦的,这点证据链查不出来?”浩南揶揄他。
“我们有证据,人家也有啊。我们乐队的人平时挺忙的嘛,毕竟不是全职玩这个的,最早想在电脑上把这个动机录下来,是一周以后第二次排练时。而人家第一次在电脑上录动机比我们还早三天,歌的demo都快写完了,你怎么比?”
“还有这种事?那最后怎么办?”浩南笑了笑,没想到这种小事能难倒一位刑警。
“还能怎么办,不唱了咯。撞动机这事,在玩音乐的人里面一点都不罕见,而且往往很难说得清白。我们不讨论这事的真相,你觉得这件事,除了我们乐队自己的几个人外,大多数人更愿意去相信谁?从那以后,我就越来越怀疑自己了。有时候真相不真相的,真的很难讲。你说我们办了这么多案子,真的每一次都找对了真相吗?”
“想什么呢?”浩南把右手从方向盘上拿下来,轻轻拍了拍罗门的膝盖,严肃起来,告诉他这肯定是不一样的。
“至少在办案子上,我们的心态会严谨许多。我看得出来呢,你现在很纠结,可能内心还是很难接受崔远这个事实,觉得案子另有隐情,对不?”
罗门摇摇头,说这几天总在反省自己,所以老是想起从前。他揉揉眼睛,给浩南讲了另一个故事。
“我读小学的时候吧,成绩还挺好,人缘也好,老师喜欢我,和班上同学关系也都不错。
“有一次暑假玩得很嗨,开学之后老师交代我们第二天把暑假作业带过来,要统一检查。结果有几个同学没带,我也没带。
“老师就说给我们宽限一天,明天再不带就要拿竹条打手心了,吃‘竹笋炒肉’。有几个同学通宵赶着写完交上去了,可还是有少数几个同学没带,我也在内。
“老师平时有多喜欢我,这次就对我有多失望。他怒发冲冠,把我叫到讲台上,拿竹条打了我的手心,问我为什么不带。我告诉他,我昨天回去找了呀,没找到,可能是掉在乡下奶奶家了。
“他一听就来气,狠狠拿竹条抽我,说我撒谎,让我吃‘竹笋炒肉’,还问讲台底下的同学们,相不相信我这个理由?
“全班同学都觉得我不可能撒谎啊,都小声表示相信。他就更气了,说这种鬼话你们也信,又狠狠拿竹条抽了我一遍,大声告诉同学们,我肯定在撒谎,根本就没有做暑假作业,是在找借口骗人,还要打电话叫家长。”
“这么可怜?你也太惨了,我这个样子,小学都从来没被老师体罚过。”浩南问罗门真相是什么,你暑假作业到底写了没有?
“啊——”车途还很漫长,罗门举起手臂,伸了懒腰,打了个大哈欠,把头枕在座椅靠背上,打算小憩一下。
“没写。”他闭上眼睛告诉浩南答案。
“后来老师真给我爸打电话了,我爸其实知道实际情况,但他是公安干部,要面子怕丢人,就说我讲的话是真的,作业本确实掉乡下了。”
浩南笑着说真是厉害了,问罗门后来怎样了。
“同学们都觉得老师很过分,不应该那么打我骂我。我把班上所有人都给骗到了,免了一顿更粗暴的皮肉之苦。但是从此以后啊,养成了一个坏习惯,不管谁说的话听起来有多可信,我都会怀疑他是在撒谎。”
罗门问浩南能不能明白这种感觉。
“嗯。”浩南想了想,点点头说明白。
“我还是很在意他那把匕首。”罗门头偏向窗边,都要开始打盹了,忽然冒出一句。
“匕首?你是说凶器?”
“费那么大劲找人带进来,不就是为了掩盖他的身份吗?但上面指纹都没擦干净,你不觉得奇怪吗?还用我排练室的电话,打给那个保安……”
“之前我也总感觉这事有哪里不自然。”浩南略一沉吟,说这句话倒是点醒了他,有一种反差感。
“没错,反差感。”罗门的声音缓慢而轻盈,带着即将入睡的倦意。
在这起事件中,崔远透出了非常缜密和细腻的一面——他小心翼翼地找保安把凶器带进来,弄了肖老师说的那个emp高级设备来对付监控,包括事后的逃脱行为,都设计得十分精密。不管最后成功与否,至少他试图让计划滴水不漏。
但与此同时,他又暴露出来非常敷衍随意的一面——用排练室的电话打给保安,明明可以带走凶器却丢弃在现场,凶器上的指纹都懒得擦掉,这些行为都太过粗糙了。
这截然相反的两面出现在同一个人做的同一件事情上,并不协调。
“他是疏忽了?还是……”
一辆油罐车从旁边驶过,猛按了两下喇叭。罗门没有睁眼,浩南急抖了两下方向盘,才稳住车身,差点撞上护栏。
现在不是出神的时候!他决定暂时搁置心中的疑问,集中精神开车。
前路还很漫长。
若娟盯着楼下,男朋友提着菜,嘴里叼着烟,正在埋头往里走。
桃花源路的这栋老房子,随时可能会被拆掉。常德这些年来发展得太快了,到处都在搞拆迁。邻居们都在议论拆迁会补多少钱,若娟却盼着它晚点拆,最好是不拆。
她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从小到大,再到出嫁离开又回来。父母走后,房子成了她唯一在世的“血亲”。
邻居们总是背着她讲闲话,她是知道的,但并不怎么往心里去:关于她的工作,每天要接触到的病孩子,又或者是她让比自己小好几岁的男人住进家里,却一直不结婚。他们说这个女人太放荡,不是什么良家妇女,难怪被前夫抛弃了,不值得拥有家庭。
“回来啦?”她托着腮,懒洋洋地和男朋友打招呼。
“回来了。”男朋友说,“洗个手就去做饭。”
若娟问今天吃什么。男朋友告诉她一个菜是辣椒炒肉,还买了点豆渣,昨天烫了点萝卜叶子,就搞萝卜菜炖豆渣。
男朋友换了拖鞋,把吉他包丢在沙发,把菜放在厨房的砧板旁边,然后熟练地系上围裙,去洗手做菜。
“你来把饭煮起?”他对若娟说。
若娟告诉男朋友已经淘好米了,在电饭煲里,按一下就好。
相比于拥有家庭,十二年前被前夫一家逐出家门时若娟就已经想通了,她更希望自己拥有爱情。
但有些爱情是假的,只是诱捕女人的陷阱。回想刚结婚时,丈夫和他的家人对自己的好,都是以自己的生育能力为前提的。对于前夫一家而言,婚姻真正的意义就是为他们家传宗接代延续香火做准备。当他们知道自己无法完成这个任务时,所有人的脸都变了。
曾经,她试过尽最大的努力留在那个家里,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都做到尽善尽美,哪怕只是拿热脸贴他们的冷屁股。那时的她已经无法变得更卑微,最后换到的还是婆婆递过来的一纸离婚协议书。
“若娟姐,家里还有盐不?”男朋友卷着袖子,拿着锅铲,青椒都已下锅,才发现盐缸里没盐了。
若娟告诉他多的是呢,盐在卧室床底下的纸箱子里。
男朋友关了火,去到卧室,蹲在地上把纸箱子拖出来,拍拍灰打开,惊呼怎么买了这么多盐。
若娟扑哧一笑,说是2003年的时候买的。
“这盐都五年了?”男朋友皱了下眉头,才想起来是怎么回事。
“‘**’的时候吗?你也去抢盐了?”
若娟告诉他,那时候她妈妈刚走一年,她害怕爸爸也因为“**”离开自己,就拼了命去各个超市抢盐。后来呢,“**”结束了,爸爸也走了。
男朋友拿着盐往厨房走,说“**”那年,自己前妻也去抢了好多盐,还有板蓝根,天天冲给他们一家三口喝。自己和两岁的儿子都不喜欢板蓝根的味道,经常偷偷倒掉,前妻发现了,又哭又骂,发了好几天的脾气。好在后来都说盐和板蓝根能预防“**”是假的,她才慢慢消停下来。
若娟看着男朋友重新开大火炒菜,油烟从锅里升了起来。
“哈哈,一点盐和板蓝根就让你受不了婚姻了?”
男朋友说那倒不是。
“一直没听你讲过你儿子呢,他今年多大了?”
男朋友也曾简略聊过自己离婚的原因,说是奉子成婚,后来自己的生意越来越不景气,又发现自己并不能承担丈夫和父亲的责任,就净身出户,离开了澧县,来到常德。
“7岁了,都两三年没见过他了。”男朋友把盘子里的肉倒进锅里,滋滋作响。
若娟自己没有子女,无法体会这种感觉,但仍然很好奇。
她靠着门框问男朋友:“你难道就不想儿子吗?”
男朋友一边翻锅铲一边说,忘了他才是对他好。
“屁呢!那你前妻呢?你想不想她?”
男朋友笑了笑,没有说话。
若娟也笑了,倚靠在厨房门口继续逗他。
“你喜欢她多一点,还是爱我多一点?”
“当然是你。”
若娟便问他有多爱。
“这么说吧,我以前特别不喜欢吃肉,跟你在一起生活久了,都开始吃肉了。”
男朋友把菜盛进碗里,推着若娟往餐厅走。
“哈哈,你有毛病吧,这是什么狗屁话?”若娟觉得他的说法好好笑,在餐厅咯咯笑起来。
男朋友的表情却很认真,说没有骗人。
两人坐在餐桌上吃完饭,若娟去洗碗,男朋友就坐在沙发上,弹吉他给她听。
男朋友除了一些自己练习的指弹曲目,还会很多不同的弹唱曲目,她经常就附和着在家里唱起歌来。她喜欢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甜蜜蜜》和《光辉岁月》之类的,一些上个世纪的港台老歌。
那时的若娟20岁出头,正值青春,还未开始那段糟糕的婚姻。如今36岁了,跟着伴奏唱这些歌的时候,她经常忍不住去想象自己的容貌和气质,会不会也随着嗓音时光往回流转,再次回到当初的那个自己。
若娟认为男朋友的吉他弹得好,不仅仅在于技术上的熟练,或者节奏上的工整,而是一种理解他人的能力。他懂得如何通过拨动琴弦,来与自己的各种情绪相呼应。
“我一直想问你来着,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弹琴的呀?”若娟洗碗的时候,转过头来问男朋友。
“2001年吧,怎么了?”
男朋友按住琴弦静音,专心和她聊天。
“你弹得这么好,又这么喜欢弹,当初是怎么想到要学吉他的呢?”
男朋友笑了笑,告诉她自己算是音乐世家,从小就接触乐器。
“就你?还音乐世家?”若娟才不信他的鬼话,“你不是说你是农村人吗?”
“你以为农村就没有音乐?”男朋友笑若娟眼界不开阔。
“那我还真不知道农村有什么音乐,山歌?”
两人总是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乱开玩笑。
“你还别不信,农村搞婚丧嫁娶,不都要音乐吗?”
男朋友说,那可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音乐,只是现在大家都不爱听了。
若娟把一个“哦”字拖得很长,觉得他讲得有些道理,但也有些无聊。
“那贵府以前是演奏什么传统乐器的?打鼓还是吹唢呐?”
“我父亲以前主要是打铜镲的,你知道是什么吧?哐、哐、嚓、嚓、哐、哐、嚓!就是两个像帽子一样的铜片系着红布夹在手上,和鼓啊唢呐一起演奏的。”
“哐、哐、哐、嚓、嚓、嚓、哐、嚓、哐、嚓、哐、哐、嚓?”若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也记得这样的节奏,小时候和父母一起去走亲戚,确实有这样的演奏,但那时候并没有意识到它也是一种音乐,只觉得太吵闹。
男朋友笑了,说没错,确实也有这样打的。
“说到小时候啊,你有什么小时候喜欢的歌吗?弹一首给我听听呗。”
男朋友的“没有”回答得非常干脆,表情也有些出神。
“没有?”
若娟在毛巾上擦干净手,说那弹一首我小时候爱听的吧,问他《让我们荡起双桨》会不会弹。
男朋友试了一小段,问若娟是不是这样的,她说是。
然后男朋友从头开始弹起来,她也跟着唱起来。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若娟一边朝他走去,一边轻轻跟着唱。
“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若娟也坐在沙发上,依偎在男朋友的身旁。
“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她脱掉了身上的粗布裙子,没有穿文胸,胳膊搭在男朋友脖子上,直勾勾地盯着男朋友。
“想来吗?”这是一句废话。
她吻了吻男朋友的脸颊,男朋友便停止了弹奏,把吉他放到茶几上。相比于20多岁的那个自己,若娟明白,现在她的皮肤已经粗糙了一些,眼角也起了细细的皱纹,但是男朋友对它们仿佛有种狂热的迷恋。
这种被迫切需要的感觉,也正是她所需要的。它仿佛在竭力证明,自己并不是那些人眼中“无用”的女人。
“今天你不是要去值晚班吗?”男朋友喘着粗气问。
若娟压低嗓子,用迷惑的声线告知他来得及,唐主任说今天可以晚点去。
男朋友是个不善言辞、性格内敛的人。对于这间屋子来说,他更像是个没感情的租客。但在这一个个日子里头,有晚餐,有唱歌和**这样丰富且坦诚的交流,若娟已经感到很满足了。
她知道,也许有一天他会离开,但当他还在这里的时候,就和这间屋子一起,构成了自己更向往的那个“家”的全部意义。
“对了,后天我带班的唱歌康复治疗,你要去吗?莲莲说她想你了,周沅也在问你。”说到值班,若娟让自己暂时出戏,顺口问了一句。
“姐姐,现在不说这些了……”男朋友用力吮向她的脖颈。
若娟在食堂工作区拿小刀削完一个苹果,递给橱窗外的同事赵蓉。
心急的孩子们围在赵蓉身边,等她喊出自己的名字。
“马恬妍!”
也有安静的孩子,坐在餐桌边等她喊了名字之后,再乖乖过来的。
屋顶的吊扇慢悠悠地转,窗外有两只黑燕匆匆掠过,撞进杉树里不见了踪影。有个孩子赶紧把苹果扔在桌面,抓起蜡笔,想把燕子在素描本上画下来。
在常德市康复中心住院楼的f区域,患者都是8到22岁的精神病人。
苗若娟在这里上班已经有6年了。离婚之后,不得不放下家庭主妇的身份,又不希望一辈子啃老,就让父母出钱去读了几年医护专业的成人职业教育,找到了这份工作。
每天要和精神病人打交道,一开始她是害怕的。特别是其中那些不受控制的狂躁和暴力,让危险也偶尔存在。但是后来,她渐渐发现这些病人身上,也有着可贵的迷人之处。他们的想象力是如此丰富,自由无拘束,还挺好玩的。
有的人哪怕是苹果皮,也能看成蛇;有的人把窗外的鸟想象成胖胖的间谍在监视自己;还有的人把桌子当成大海,那么其他所有午睡的人就成了搁浅的鲸鱼……
若娟想起昨天问过男朋友,怎么看这些病人。
男朋友想了想反而问她,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精神百分之百正常的人。
在若娟看来自然是没有。一个人格再健康的人,在这个社会上也总会遇到不顺心的事,总有失去理智突然崩溃的时候,又有谁敢说自己精神永远绝对正常呢?所以她告诉男朋友,这世上的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精神问题吧,病人与非病人之间,只是严重程度的差异。
男朋友继续问,那这个界线是谁规定的。
自然是有一套科学的标准。这个若娟倒是耳濡目染知道一些,包括汉密顿量表之类的问询评定,或者多巴胺、脑电波、心率血压等等生理上的检查,都可以判断一个人是否患有精神疾病。
男朋友摇头,说这些医学上的标准归根到底还是人定的,那么凭什么一些人有权利选择一个值或者一个范围,来界定正常与非正常的标准呢?
那当然是以绝大多数人的状态为依据了。若娟说,绝大多数人的状态,就是相对健康的状态。
为什么绝大多数人的状态,就是相对健康的状态?男朋友摇头否认,说这些东西实际上没办法证明。人和社会一直都在变化,很多事情以前合理如今不合理了,以前不允许的现在又允许了。那怎么能说现在的大部分人就一定是心理健康的,其他的人就是有问题?也许他们才是未来人类进化的方向呢?
若娟一时语塞,没办法回答了。男朋友周启森倒是笑起来,让她别继续这么认真地想了,自己是开玩笑瞎讲的。
“我只是觉得每个人都差不多的。我怎么看自己,就怎么看他们。”
若娟总觉得男朋友昨天的这句话有些怪异,但又说不出来具体是哪里有问题。不过她记得别人说,聪明人和疯子之间只有一线之隔,男朋友周启森肯定不属于疯子,他是个聪明人。
“周沅!别打架!”
忽然,赵蓉喊了一声,苗若娟赶紧放下手中的苹果和水果刀,冲出工作区,同赵蓉一起拉开周沅和欧朱一。
“是他先动手的!是他先动手的!”周沅大嚷。
若娟问周沅发生什么事了。
“他把蚂蚁放在我背心里面!”
“哪里有什么蚂蚁?”赵蓉一边问,若娟一边掀开周沅的衣服,露出他瘦小的背,上面起了很多红色的疹子,但没有看到蚂蚁。
若娟安慰周沅说没事没事,可能是有点皮肤过敏了,等下涂点皮炎平软膏就好了。
“哪里有什么蚂蚁?”赵蓉严厉地又问了一遍,周沅就不说话了。
“欧朱一,你给他的背心放了蚂蚁吗?”赵蓉又转向另外一个病人问。
欧朱一个子比周沅高一大截,性格却内向羞怯,摇头摇得像是在打冷战。
“蚂蚁?生日?星期几?”
口水从欧朱一嘴里流了出来,若娟又赶紧去拿纸巾来,给他擦嘴。
“算了算了,又搞成这样了。我给你说了多少遍,没有人给你背心放蚂蚁!”赵蓉告诉周沅。
“有,不是他,是另一种人类!”周沅反驳说。
“谁啊?外星人吗?”赵蓉问。
“是唐主任!唐主任放的!唐主任给我背心放了蚂蚁,他不让我出院!”周沅大叫。
“怎么可以这么说唐主任呢?唐主任人那么好,你不是很喜欢他吗?”若娟温柔地直视着周沅的眼睛,试图安抚他。
“不要再给我放蚂蚁了!不给我放蚂蚁,我就会好了!是真的!我想出院!唐主任,求求你!”
周沅哇地哭出来,若娟就拍着他的背,安慰他很快可以出院了,只要再多多坚持一阵子,等完全康复了,出院的问题不大。
“周叔叔来啦!”
一个女孩在门口喊了一声,周沅看着背吉他包的周启森走进食堂来,忽然就破涕为笑。
唐主任把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跟着苗若娟的男朋友周启森一起走进来。他微笑着和孩子们打招呼,说今天的唱歌康复治疗,周叔叔又来给大家弹吉他!
“周沅又开始有点激动了,说什么你在他的背心放蚂蚁。”若娟走过去,悄悄告诉唐主任刚才发生的情况,说等发完苹果,让他们吃完了再唱歌吧。让周叔叔先去和周沅聊会儿天,这孩子特别喜欢他。
“好好好,我和周启森老师一起。”唐主任微微笑着说没什么大问题,让若娟放心,周沅这种双相情感障碍的就是这样,狂躁相和抑郁相都是他表达自我内心困惑的一种方式,还是需要多理解和倾听,再和他多交流,化解他的心结,病才会慢慢好。
“我总觉得他一阵阵的,每次都快出院了,就又发病了,怪可怜的。”若娟皱着眉头。
唐主任强调没事的,让若娟去给孩子们削苹果,说和周叔叔一起来跟他聊聊。
苗若娟往食堂工作区走的时候,男朋友周启森轻轻拉住她的胳膊,说了一句悄悄话。
“若娟姐,刚刚我在外面看你削苹果的样子,忽然觉得你穿这身制服的样子还挺好看的,我喜欢。”
瞬间,她脸红得像是开水烫过一样,用力掐了掐男朋友的胳膊:“你有毛病吧!”
不过,在给孩子们发完苹果之后,苗若娟还是给男朋友也削了一个,一把塞进他嘴里。
周沅在和唐主任聊天,又是一些错乱而古怪的话语。什么宇宙、笼子、黑夜和星星,若娟问男朋友听不听得明白,男朋友竟然点点头,一边吃苹果,一边说差不多能听明白。
若娟就问他,那周沅到底在说些什么。
“他很怕。”
“怕什么?”
男朋友几大口吃完苹果,用力在嘴里嚼着。
“怕一直被什么东西缠着,只能留在这里,再也出不去了。”
若娟觉得男朋友是在胡诌,拍拍唐主任的肩膀,问他周沅最近到底什么情况。
“他没事,我感觉就是太急着想出院了。”唐主任站起身,解释说。
赵蓉发完苹果出去洗了个手,环视一圈,似乎觉得孩子们都吃得差不多了,就大声喊:“大家做好准备,我们马上要开始唱歌了!”
男朋友坐在小板凳上,拿出调音器夹在吉他上,拨动几根琴弦来调音。
孩子们窸窸窣窣站去食堂一角,赵蓉把打印好歌词的a4纸拿来,分发给他们。纸上的字一个个都打印得很大,这样比较能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今天若娟想教大家唱的歌是《明天会更好》。唐主任瞄了一眼歌词提议:“马上北京奥运会要开幕了,不如下次启森老师再过来,就教他们唱奥运会的主题歌《北京欢迎你》?”
若娟答应下来,然后让男朋友周启森弹了一些和弦套路给自己打伴奏,先把《明天会更好》独自示范着唱
小说大王【m.xiaoshuodawang.com】第一时间更新《刹那》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