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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马自达停稳之后,三人从车上下来。
罗门环顾四周,目之所及已经少有民房,杂草丛生的路旁只有稀疏种植的瘦弱杨树,和他们背后一片被围起来的厂房。
“告诉你们房子早没了,都那么多年过去了。”
来到停弦渡复船村[1]三组的这处地方,临澧县公安局领导安排陪同的镇派出所警察给两人递烟。他同浩南讲,真羡慕你们这些城里的警察,福利待遇好,也多的是立功升职的机会。
浩南笑了笑,说也羡慕他,因为他看上去挺放松的,不像自己总是忙里忙外。
“我农村出来的,好不容易考上了警察吧,结果又被派到农村的派出所。大城市就别想了,不晓得以后有没有机会调去县公安局。”
镇派出所的警察说,现在不比以前了。以前好多农村派出所出去的,听他们讲,只要有本事有能力,去县城和大城市,当领导的都有。
“现在呢?现在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再忙也忙不出个所以然来,那我还有什么必要忙呢?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浩南和罗门都没有回他的话,径直往前走。
“时代不一样喽!农村出来的在农村,县城的在县城,大城市的在大城市,除非你有关系,各自的萝卜就待在各自的坑里,也挺好,也挺好。”
停弦渡镇派出所同来的警察拍拍自己的大肚皮,自嘲一般打起哈哈。
“站住!”
靠近厂房门口,一个头发稀疏、皮肤黝黑的男人忽然从铁皮大门后面走了出来,喝住三人,问他们是干什么的。
“我们是警察,可以进去看看吗?”浩南摸摸屁股兜,亮出证件。
“哦哟!警察?什么事情哦?”守门人一听他们说的普通话,表情瞬间有些绷紧。
“放心咯!就只看看,很早以前的一个事。1992年,一对夫妇喝农药死了的事情。其实屋子早就没了,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是这两位领导就是工作认真负责、勤勤恳恳,坚持要来看看,我就带他们来看看。”
一听到派出所的警察说方言,守门人的表情又舒缓了些。
“这里是老方主任儿子开的搅拌站呢,你应该晓得吧?”
“晓得晓得,没事没事。”派出所警察劝他放轻松。
于是头发稀疏的守门人放三人进来。
看着那些高耸的大铁罐和成堆的黄沙,罗门有些不解,问守门人搅拌站是干什么的。
守门人指着一辆正在装载的水泥罐装车,告诉他就是混合砂石水泥的,再运往各个工地。
“以前我们村穷,好穷的!但是现在经济发展起来了,到处都在修路修工厂,开搅拌站就好赚钱的。”守门人又指着围墙边一辆宝马suv,说那是老板的车,平时就停这边,还有一辆奔驰轿车,开出去得多,又指着一辆大众宝来,说那是自己的车。
“赶上了好时代呢!”
守门人感叹,经济发展快,让这里以前的穷人,也有机会过上好日子了。
“你们说的那对夫妇其实就是我邻居。”
守门人说那户人家姓周,都是好几十年以前的事情了。这一带因为澧水河涨水容易被淹,政府做工作,把住的人全部搬走了。
他指着一排工人住的集装箱房子说,那就是自己以前房子所在的地方,是那种红砖青瓦的房子,现在已经拆了。又指着旁边一座搅拌站的大铁罐,告诉几人,那就是周家以前在的地方,也早没了。
“他们家更穷,还是那种泥砖房,地面没铺水泥,有时候下大雨屋顶漏水,家里的黄土就变成了泥。”
浩南问罗门能不能想象出来泥巴地面的房子是什么样。罗门摇头说想象不出来,浩南点点头,说自己也想象不出来。
“你们自己非要来的,我都说了,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的。”停弦渡派出所的警察笑他们天真。
罗门看着那三层楼高的蓝色大铁罐,上面印着四个白色的大字“富祥商混”,嗡嗡低鸣,仿佛在不停强调着现代工业力量的厚重机械感。
“过去那么久的事……”守门人掰着指头算,说都二十二年了哦,你们现在还过来查什么。
“你说你那时候是他们家邻居,他们有个小孩儿你记得吗?”浩南问。
守门人说记得,那小孩儿当时十几岁,父母出事的时候人不见了,后来听说是被一个澧县女人收养了。
“你觉得那小孩儿,当时有没有可能想过害死自己父母?”
守门人一愣,慢慢闭上嘴,歪着眼睛想了挺久。
“我记不太清楚了,”他说,“那小孩是叫周启……明?我就记得他还挺乖的,读书成绩好,也孝顺。”
罗门纠正他,是周启森。
“哦,对,周启森。”守门人又掰着手指算,说他今年应该也有三十好几岁了,自己也都快六十,好久没见过了,现在见肯定也认不出来。
他强调自己年纪大了,记性不太好,但如果硬要问有没有可能,好像也不能说没有这个可能。
“小孩是个乖小孩呢,但是为人父母的,确实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
“尤其是那个男人,自己本事不好,让家里日子过得特别苦不说,还动不动就打女人、打小孩出气,这是很不对的。
“那个女人吧,有人说她不守妇道,勾引条件好的男人带她过几天好日子,也不怎么顾家。这里我讲个实话,如果是我年轻的时候遇到这样的娘老子,那我很有可能也做得出。”
守门人一边回忆一边讲述,转过神来才意识到几位警察找上门的原因,问这孩子是不是在外面犯什么事了。
“你只知道他被一个澧县女人收养了?后来一次也没有见过他?”
罗门问,那小孩是不是从那时候起,就再也没有回过这里。
守门人摆手,说自己没见那小孩回过。
“这片地当时拆了,还是能补一点钱的。我要的钱不多,但是得了个工作搞到如今,也很划得来,还培养出了一个大学生。”讲到这里,守门人几乎要收敛不住脸上颇为自豪的表情。
他继续讲,听说村里后来还去找过那孩子或者孩子的叔叔,但不知道是没找到还是他们不愿意回来,没下文了。反正这么几十年,不少出去的人都是这样——他们好像和自己的家乡已经断绝了联系。
“当年出事的时候,你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记忆?比如说这家人有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讲过什么特别的话?”镇派出所的警察顺口问,更像是一种猎奇。
“那怎么还记得呢?”守门人抱着胳膊,眼珠子打了个转,忽然又改了口说有。
“那段时间,那小孩特别喜欢跑到我屋里来找我儿子玩呢。说是一起玩,又玩不到一起去,我儿子喊他扇纸片、打纸包他都没兴趣。
“我家墙上那时候贴了一张中国地图。那个周启森呢,就老是趴在墙上看,好几天都过来。我就觉得好玩哪,他手指着一条线慢慢动,嘴巴又跟着不停地念,像是想要把那些地方的名字背下来。”
罗门皱起眉头,问他指的是一条什么线。
守门人说,那就不晓得了。
“反正我就站在后面看他搞,最后一直指到河南嵩山少林寺。我开玩笑问他是不是想出家当和尚,他发现我在后面,吓了一大跳。”
浩南问罗门,那会不会就是他当年计划离家出走的路线。
“可是赵老师给的案宗里面,关于他和养母是怎么在长沙见面的,乔先贵的笔录里说他离家出走是想南下去广东深圳那边打工,所以两人在长沙碰到了。”罗门感到不对劲。
如果要去河南嵩山,则要往北走,和案宗中口供的方向完全相反。
“澧县是在临澧的什么方位?”浩南和罗门异口同声地问。
“北边啊。”守门人和派出所警察异口同声地答。
连日在两个县城之间奔波,人疲惫了,车的油耗也厉害。
浩南熄灭引擎,告诉敲车窗的工作人员92号汽油加满,要发票。
“今天那守门人的话,你怎么想的?他记性这么好,感觉有点怪。”
趁加油的间隙,他同罗门再次聊起今天的事。
罗门说自己倒是信他,但问题是这算不上证据。
“设身处地想一想,要是有个小孩每天跑来你家说是找你孩子玩儿,却总是一个人趴在墙上地图那里,比画着去少林寺的路线,你是不是觉得挺反常的?人总是对反常的东西更警觉、印象更深,所以时隔多年他对这事有记忆没什么好奇怪的。
“再一个,我们去那边,正好发现他就是崔远小时候的邻居,这事其实非常偶然。我们当时也就随口一问,他没有必要乱说或者撒谎。”
基于这两点,罗门比较认可守门人的回忆,但是一南一北,守门人的讲述和案宗上的笔录完全矛盾。
如果崔远那时候“打算去河南嵩山少林寺”为真,那么案宗上他告诉乔先贵“打算去深圳打工”的说辞就为假。如果守门人没有撒谎,那么崔远和他的养母就都撒了谎。
“会不会他当时考虑了两个地方,最后选择了深圳呢?”浩南问。
“按理来说,去深圳和去河南的路同样复杂,他应该也会在地图上记下南下的路线,但邻居每次都只看到他往北边比画。”
罗门摇头,让浩南回过头来再仔细审视这份案宗。当年崔远14岁,“去少林寺出家”和“去深圳打工”哪一个更符合他的心智?去深圳的想法,更像是他养母那个年纪的人容易想到的。
浩南搞不懂,按照乔先贵的笔录,他们两人确实是在长沙相遇的。甚至还有崔远步行到长沙的路途见闻、长沙下河街派出所走失儿童的接警回执单、养母从津市去长沙的船票,以及两人回程的船票,看上去蛮真的。
那不就确实往南走了?长沙是在临澧县的南边。
罗门告诉他,自己刚才一直在仔细想那份案宗,想到一种可能。
“如果崔远当时本来是打算往北走、去少林寺的,那么澧县是他的必经之路。有没有可能途经澧县的时候,他遇到了他的养母,但是出于某些原因,他们不想让人知道真实的相遇情况。所以,他们又从澧县出发往南走,崔远步行在前,养母乘船在后。这样一来,他们也确实在长沙相遇了,只不过是用第二次相遇伪装成第一次相遇。”
“搞这么复杂?为什么呢?”浩南想不明白。
“或许他们知道崔远一旦露面,警察就肯定会来找他。为了制造乔先贵笔录上的那次相遇记录,拿第二次相遇当作第一次相遇,掩盖一些东西。”罗门十指相扣,盯着挡风玻璃外的一只苍蝇。
“比如说?”
“比如时间。”
罗门说,从临澧县到长沙,或者从澧县到长沙,都有三四百公里。开车走高速几个小时总能到,用时相对固定,但如果是个小孩子走过去,因为体力、耐力和意志力的差异,误差会相当之大。到底走了两天、三天还是四天、五天?很难讲。
“这操作空间可就大了!”浩南反应过来。
也就是说,崔远真正离家出走的时间,和父母中毒相关的不在场证明,都得打上大大的问号。
“但问题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所有当事人都已经不在了……”
罗门摇了摇头,这也实在算不上什么证据。
“您好,三百二十五。”工作人员再次敲了敲车窗,浩南收好发票,在置物箱里拣了几张钞票递给他,又拍拍罗门的膝盖,再次发动引擎。
车厢里飘着一丝淡淡的汽油味,胎噪掩盖了外边万物的声音。
在夜间的乡村公路行驶,远光灯不时照亮路边田地里还未收割的稻穗,这种静谧总是让人格外的伤感与疲惫。
招待所的被子和床单硬邦邦的,罗门昨晚又没睡好。
拉开窗帘,澧县的街道上起了浓浓的白雾,能见度很低,见不到远处的车,只能见到楼下走路的行人,从雾里来,在雾里渐渐消失。
浩南端着水杯,含着牙刷站在卫生间门口,见罗门起床了,让他也来洗漱。
浩南咕噜咕噜漱口,擦掉嘴边的牙膏泡沫,说澧县公安局的人早上打来电话,他们查崔远的资料,还真联系到一起旧案,所以等下下楼吃碗粉,要再去一趟澧县公安局。
罗门去拿自己的牙刷,问他是什么旧案。
接过澧县公安局警察递过来的照片,罗门仔细端详照片上的人。他的腮帮子很硬,棱角分明,眼神里透出一股怒意,看上去是个脾气火暴的角色。
警察说,2000年初他们接到报警,照片上的男人无故失踪,他名叫郭跃,至今仍未找回——而他失踪前最后的目击人,正是崔远。
“这你们当年都没有怀疑过他?”浩南很是惊讶。
“当时确实没有重点关注。我们调查发现崔远和郭跃的生活没有什么交集啊,更不存在矛盾,所以他的作案动机几乎没有。”
澧县公安局的警察说,再加上他非常配合调查,有什么说什么,更没有把他当作目标的理由了。不过最为关键的原因是,那时警方其实有一对重点怀疑对象——在崔远店里打工的女人汤霞,以及她的男朋友周为贵。郭跃失踪前两天,在崔远的店门口和汤霞大吵了一架,还打了她,讲来汤霞是存在很强的复仇动机的。
浩南问,郭跃为什么打这个叫汤霞的女人。
“说来话长,汤霞之前可能和郭跃有点暧昧,有种在谈朋友的意思。但是呢,汤霞又背着郭跃和周为贵好上了,郭跃的兄弟发现两人一起坐夜市。
“郭跃就来找她理论,觉得她脚踏两只船,给自己戴了绿帽子,让自己很没面子,两人就这么起了争执。汤霞又说呢,自己没有在和郭跃谈朋友,是他自作多情。也搞不清楚谁讲得有理,总之是有情感矛盾。
“郭跃当街打骂汤霞,汤霞不管是身体上还是面子上,肯定都是受了伤的。”
当地警察最后补充,谁知后来郭跃那么巧就失踪了,如果真是遇到什么不测的话,汤霞的动机肯定最明显。
“那确实最明显。”浩南问他们后来查得怎么样。
警察有些无奈,说后来什么也没查到。
“找了好几个人盯了他俩挺久的,一两个月吧,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能做失踪处理了。”
他说,当年这件事是他和他师父主要负责的。那天下着大雨,他和师父一起去崔远的影碟店找汤霞、周为贵和崔远做笔录。如今听说有长沙来的人在查崔远,就突然想起来这个事。
他把案宗里的笔录翻出来给浩南和罗门看,纸张存放太久,钢笔的黑色字迹因为受潮已经有点模糊。他点了点太阳穴,表明自己在思考。
“因为你们是来查崔远的,我就在回想啊,当年这个案子,假如——我是说假如啊,就是崔远做的,思路居然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
“那天我去他店里上了个厕所,发现厕所是重新翻修过的。你们再看这份笔录,当时我们问崔远,郭跃打汤霞的时候他在做什么?他说店里的厕所因为98年洪水地基下沉了,在重新翻修厕所。
“那时候估计那一片还没有做下水道系统改造,老门面用的还是化粪池,如果当年就是他害了郭跃,丢进化粪池里……可惜啊,当年实在觉得他没有动机。”
“他有动机。”
十几年前的事情,罗门忽然说得这样肯定,澧县公安局的警察有点不解,问他是什么动机。
罗门没有说得太细,只说了个大概轮廓。他想,当地警察也许无法理解,这个人后来所展现的才华、那一次次精湛的演奏,都始于这场因为怯懦难以启齿、没办法得到的爱。
罗门也未曾料到,崔远的过去,竟是和这些事扭曲纠缠在一起的。
“她如今还在澧县吗?”
“谁?”
罗门扭头盯着窗外仍未散去的浓雾,问可不可以去见汤霞一面。
上午10点多,浓雾还未完全散去,但已经淡了不少,像一层薄纱笼罩在县城的街道上。
一个顶着黄色大波浪头发、薄唇上涂了厚重口红的女人从自动玻璃门里走出来。
尽管在形象上花了很多功夫的样子,但也谈不上美貌,面相和气质甚至有点不讨人喜欢。她一直忙着讲电话,不时变换出谄媚和刻薄两种态度。
“肖老板,我们谁跟谁呀!我晓得呢!晓得!你放心哦!肯定是给你最好的啦!体检的问题好解决呢……”一会儿是笑脸。
“你不给老子打电话了好吧!给你讲了退不了退不了!那所有买保险的都像你这样喜欢反悔,保险公司还过得下去哦?买一份保险,不是为了赚好多钱,买的是一份平安、一份安心!最怕遇到你们这样的,讲也讲不明白,好歹也是个亲戚,我还坑你的钱不成?”一会儿是怒面。
两通电话都打完了,她气冲冲地把手机丢进提包里,翻了个白眼强调农村人就是难缠。
“农村哪里的呀?”澧县公安局的警察问她。
女人说是太青山的。
“太青山的腊肉好吃,茶也好喝,不过那还有蛮偏远的呢。”当地警察笑称她卖保险都能卖到大山里去,挺厉害的。
“赚他们的钱太难了,农村人都好抠的。”女人没听出来他的话外音,仍在一脸嫌弃自说自话,“还是我亲表姐,前年在我手上买的保险,今年问可不可以退,我看她是脑壳上有坑喽!”
罗门露出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眼前这个女人竟然就是汤霞,崔远口中提过多次的那个纯朴姑娘。
“你们怎么还在查郭跃那个事?都过去好多年了。”汤霞说,自己知道的当年全都讲过了,没必要再特地来找她。
“你还记得崔远这个人吗?”
罗门提到崔远的名字,汤霞马上说当然记得,自己当年离开桃花滩宾馆后,能重新从农村回到县城,多亏了崔老板给的工作机会。
“崔老板人挺好的,当年我喜欢听歌,他还送我一台进口的随身听呢。”汤霞回忆称,自己结婚后他们见面就少了。他好像后来也结了婚,有了小孩,没联系,不晓得现在过得怎么样。
“你们……问他做什么?”忽然,汤霞似乎察觉到了奇怪之处。
“就是一些旧案子,上面来人监督我们再多查一查,看有没有什么新线索。”澧县公安局的警察把话岔开,“这么多年没见了,你男子汉还在开美发店吗?你们现在过得怎么样?”
汤霞说,棚场街的美发店早就没开了,门面都卖给了别人用来还钱。
“前几年我男子汉不省事,赌博欠了一屁股钱,到如今都还没还清。他还硬说是我给他压力,骂我又想要过好日子又懒得出来做事,才逼得他去赌钱的。你说这是什么道理?他真的是脑壳上有坑!”
汤霞似乎很不服气:“我就出来卖保险哪,还是要赚钱供我儿子读书啊!希望他好好读书,不要像他老子,以后能有点出息!考个好大学,将来离开县城去大城市生活。县里人过的些什么日子?不就没事天天赌博打麻将?”
罗门问她儿子成绩怎么样。
汤霞说在初中班上成绩还可以,但是学校不怎么样,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县一中。她消极的语气中透出担忧和焦虑。
澧县公安局的警察说那是的,在这县城考一中很重要,考上一中就是鲤鱼跃龙门,全县最好的教育资源都集中在那里,能进去离大学就近,进不去离大学就远。
“你们要问什么就快点问,问完我还要去谈客户。”汤霞催促他们。
浩南捏着拳头掩住鼻子清清嗓,问她郭跃失踪那一阵子,崔远是不是正好在他的影碟店修厕所。
她咬着自己的薄嘴唇用力回想,口红被牙齿擦去了一块,露出里边近乎苍白的唇色。
“是的,我记得有那么一回事,还是我提的。”
汤霞说,那个门面之前是旱厕,1998年澧县发洪水的时候,可能被淹过,地面下沉了,屁股离茅坑太近,又臭又容易溅起来粪水。自己向老板抱怨上厕所不方便,他说那就搞一搞。
“这种又脏又累的活,他当老板的为什么要亲自搞,不请人呢?”浩南对此表示不解。
“节约呗。”汤霞说他不是没钱,只是舍不得钱。
“他舍不得钱,在那个年代,还给你送进口的随身听?”罗门试探着问。
“那我也搞不懂,他对我又不小气,很大方的。”汤霞回答。
“郭跃失踪的那段时间,你有没有发现你们店子里面有什么异常?”浩南的关注点仍然在当年的现场。之前地方公安局的警察说因为郭跃只是失踪,所以也没有特别仔细地调查过影碟店的门面。
“什么异常哦?”汤霞没懂他们的意思。
“比如说,厕所里有没有古怪的臭味?”浩南很仔细地形容,不是那种厕所常有的粪臭味,而是有点类似坏鸡蛋的味道,混着一丝怪甜味。
汤霞轻轻摇头说没有,眼神越来越狐疑。
浩南又问,那店里有没有地方出现过破损的痕迹,像是有人打斗过。
“你们到底什么意思?难道觉得当年是崔老板害了郭跃?”汤霞皱着眉,说不可能。那怎么可能呢?他们两个无冤无仇,话都没讲过几句,又为什么要害他呢?
“你回答我的问题就好。当时店里有没有出现过什么异常的痕迹?比如玻璃碎了呀,柜子倒了呀,地上有血迹之类的?”
汤霞呆在那里,表情慢慢有了变化,显然是想到了什么,但不愿意说。
“你们要问就去找他啊,和我有什么关系?”她快速转身离开,说你们去找他不就问清楚了!
“和我有什么关系?与我无关!我要回去谈客户了!”
她背过身一边小步快走,一边抬起胳膊在眼睛的高度轻轻掩着。
浩南快走两步抄到她的正面,果然,她已泪流满面。
简简单单几句话,她想必已经猜到了面前这几人站在这里问这些,究竟是什么意思。汤霞其实很聪明,甚至有些狡黠,罗门看在眼里。
有些东西她不是真的感受不到,只是在必要的时候,她懂得如何骗过自己。
“崔老板……”她带着哭腔问,“他人现在在哪里?”
罗门开口告诉她,人已经不在了。
她紧闭着眼,泪水不停从眼皮的缝隙中渗了出来,画上去的细眼线就像在冒水的注射器针头。
“和我有什么关系?和我有什么关系哦……”浩南扶着汤霞坐在冰冷的瓷砖台阶上,她嘴里还在重复这句话。
“和你没关系,一点关系也没有。”罗门面无表情,对于眼前这场突如其来的心碎和崩溃,他好像已经麻木了。
他告诉汤霞,只要回答问题就好,哪怕汤霞现在这个样子,显然已经无法回答。
“他是为了我吗?他是为了我吧……”
坐在保险公司门口的台阶上,不顾路人纷纷侧目,她终于放声号啕大哭。
“他是为了我啊!”这一声撕心裂肺。
到了中午,太阳晃眼,笼罩着县城的雾气已经完全消散。
澧县公安局陪同的警察说,棚场街以前比现在热闹。当年这里开了许多歌舞厅和卡啦ok,年轻人不分白天黑夜过来蹦迪,唱歌跳舞的声音走在路上都听得见。如今不流行那些了,歌舞厅和卡拉ok没了,来这边的人也没以前多了。
汤霞老公的美发店换成了一家廉价女装店。店内贴满了大大的打折标签,却仍然等不来生意,胖胖的驼背女老板就搬来小板凳,坐在店外那早已断电的红白蓝旋转灯下,抱着自己扁瘪的腰包,张开嘴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隔壁卤菜店的生意倒是不错,刚有人提着一塑料袋子卤菜离开,又有两三个人过来排队。老板麻利地把猪耳朵切成薄片,又拣了些香干子放到电子秤上去称。他家“老杨卤菜”的简易毛笔字招牌,就是在原来老招牌上面覆了一层喷墨打印的薄塑料胶膜。透过浅白色的底,甚至能依稀看到原来招牌上的“碟皇”字样。
几人在旁边站着,等到顾客暂时走光,才前去说明来意。
“我们是公安局的。”
警察们领着汤霞走进店内,一会儿抬头看天花板,一会儿看看墙壁,所有陈列都不一样了,几乎看不出来任何从前的痕迹。
卤菜店把原来的影碟店隔断成了两层。外层贴着门面是玻璃橱窗与菜品陈列柜,还有案板台面和老板的躺椅;内层是堆着两口大卤锅的液化气灶、不锈钢大冰柜和水槽,紧挨着当年的厕所。那些塞满了几百几千张碟片的铁架子一个也没有了,唯一剩下的,只有那根电线吊着的白炽灯,还是当年那样,从屋顶上垂下来,发昏黄的光。
汤霞看见那结满灰的电线,又捂住嘴闭上眼睛忍不住要哭了。
她朝冰柜的后面指了指,几位警察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前去搬动那冰柜。
“小心点,挺重的,别压到手。”浩南提醒另外两人。
根据汤霞的回忆,在郭跃失踪之后的那个上班日,她整理碟片的时候,发现一个放碟片的铁架子被移动了位置。
架子下面有个纸箱,里面装了十几二十张破损的碟片和塑料壳包装。汤霞见其中一些破碟片上还残留着水渍,像是被清洗过,感到有些不解,也不知道还要不要,于是拿了纸巾,蹲下身子去擦。
擦了两片,她的余光留意到那架子后面,踢脚线的瓷砖好像破了。
墙上多了一小片裸露的水泥,有块瓷砖掉在地上,碎成几片。
那几片掉在地上的瓷砖碎片,看上去也是湿漉漉的。
“汤霞,没事,你不用管。我昨天拉那个架子的时候,不小心把架子拉倒了,那里就砸破了。”
她正要去捡那些瓷砖碎片,忽然被身后的崔老板制止了。老板告诉她,那些碟片也不用管了,都是摔烂了清出来的,正准备扔掉。
不用管就不管。正是从那天回去上班起,老板对她的态度发生了挺大的转变,开始冷言冷语,她也不想多管闲事。
起身之后,她把擦了碟片的纸巾往暖桌上随手一放,想着只是沾了点水,还挺干净的,只要不擦嘴擦脸,还可以继续擦别的东西。
“外面又下雨啦,我没拿伞。”
下午,一位女顾客冲进店里,头发都已经湿透了,汤霞顺手拿起那张纸巾想递给她擦一擦,想起是用过的,又把手收了回来,给她一张新的。
然而,她留意到自己手中那张擦过碟片的白纸巾,在暖桌上干掉之后,有水渍的地方竟然显出来淡淡的褐色。
这种褐色她印象挺深,几乎和有时来例假之后,内裤上洗了两遍仍然没能洗去的淡淡血渍一样。
碟片上有血水?崔老板被拉倒的架子砸出血了?应该不至于。一来没看见他哪里受伤,二来那架子其实挺轻的,就是一层镂空的薄铁皮制成,即便是摆满了碟片,汤霞一只手都能拉得动,不太可能砸出很多血。她转而又有了另外一个疑惑——那么轻的架子,怎么会把瓷砖砸破呢?再说,架子都是正着摆的,就算是拉倒了,又怎么会砸到侧面的墙上去?
但汤霞当时也懒得细想了,她只感到委屈。管他的,他对我不理不睬,耍老板脾气,我又想他那么多做什么?
第二天早晨来上班,汤霞整理碟片的时候发现,架子后面被隐蔽的地方,瓷砖碎片已经被重新砌回去了。
完成整理工作,外面的棚场街又下雨了,她觉得有点冷,问老板可不可以把门关了,老板说可以。
在影碟店门口,汤霞差点和两个要进来的制服男人撞了个满怀,一辆桑塔纳警车,已经停在了门外。
“你好,你是汤霞?”那两人说,他们是澧县公安局的。
三位警察都蹲下身子,仔细观察冰柜后面踢脚线的瓷砖,确实有一块是由碎片拼接着补上去的。
“就不说架子的重量,还有架子怎么倒的问题了,无论如何都是不太可能砸成这样的。”浩南摇着头,判断得十分笃定。
“两种可能,一种是正面撞击,”他指着瓷砖踢脚线表面破损的中心点,“但是这个方向完全不对,其实也不容易把瓷砖撞掉下来。”
“还有一种是从上面撞,”他又来回指着瓷砖的上部边缘,“这就比较符合架子砸下来的方式,但是破损的中心点肯定会是瓷砖的上缘,撞击时也会是那种粉碎性的破损,而这块明显没有。”
他摸了摸踢脚线墙上四周的腻子粉,接着说墙这里也补过一点。
“如果还是从上面,看着有点像……沿着墙,用锄头或者铲子,一下把这块瓷砖给完整地铲了下来,掉到地上摔碎了。”
陪同的当地警察问浩南是不是指这里就是作案现场,凶器是铲子或者锄头,说当时崔远正好在修理化粪池,可以对得上。
“瞎猜,纯属瞎猜。”浩南抱着胳膊说,这样一处十几年前破损的瓷砖,完全当不了线索,更算不上证据。
“但他至少在骗汤霞,其实我还蛮认同你的。”当地警察又说起自己的猜测,如果当年真的是崔远把郭跃杀害了,方便藏尸的地方应该就是那个粪坑了。可惜那时候没有想到把他作为怀疑对象。
他瞟了一眼目光呆滞的汤霞,说这样的动机就杀人,在当时实在难以想象。
听警察提到粪坑,罗门站起身来,往屋后那个狭小的厕所去看了看。
“老板,你这个厕所,还是那种化粪池?”
罗门扭头问卤菜店门口的老板,老板似乎不太想理他,说自己也不晓得。
“不是。”汤霞忽然开了口,告诉他们2001年的时候棚场街就搞了下水系统改造,都做了暗渠直排到下水道里面,那时候她老公的理发店也是一起搞的。
罗门点点头,说那就有问题了。
“如果当年崔远真的把郭跃的尸体丢进了厕所的化粪池,即使尸体已经高度腐烂甚至白骨化,一年之后市政部门做下水系统改造,肯定也会发现白骨。既然没有发现,那么将尸体扔进化粪池这个猜测,就不太准确。
“再一个,根据我之前几个案子的经验,老式的化粪池厕所应该是没有水封的,会很臭。尸臭和粪臭还是有所区别,上午你问汤霞的时候她也说了,那段时间上厕所,没有察觉到异样的臭味。”
浩南想了想他讲的两点,还是表示认同。
“不是他做的?”汤霞的眼泪都已经哭干了,似乎从他们的话语中找到了一丝宽慰。“不。”罗门说,现在基本可以判断崔远当年有重大作案嫌疑,而自己只是觉得,崔远不会这么不严谨。
“罗门,我问你啊,”浩南的眼皮忽然跳了一下,“按当时的情况,假如你是崔远,你会把尸体藏在什么地方?”
罗门看着厕所的方向,沉默了几秒,告诉他会藏在化粪池下面。
“和我想的一样。”浩南抱着胳膊说。
澧县公安局的警察伸长了脖子歪着脑袋,有点没搞明白他们两人的意思。
“不是刚刚才说,不可能在化粪池里面?”
“对,确实不大可能在化粪池里面。”浩南向他解释,就像刚才说的,除非崔远当时把郭跃碎了尸,或者后来把尸体捞了出来,不然一年后下水工程改造,肯定会被人发现尸骨。
从汤霞对当年环境的描述来看,不具备碎尸的工具和可操作的环境。在当年歌舞厅流行的棚场街,日日夜夜都有人,捞尸很不方便,又能弄到哪里去?显然也不太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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